张燕瑾:开卷有味 心随神往




  ——谈《花姑子》中悬念的运用

  “将欲区文章之善否,不必以理法绳也,但取而读之:读未终篇,已厌 其词之长,必弗善矣;读既终篇,犹嫌其词之短,必甚善矣。”(《聊斋志 异》刘瀛珍序)《花姑子》就属于让人“犹嫌其词之短”这样的作品。读完 之后仍然有余香苒苒;使人不忍掩卷。在《聊斋志异》中,具有这样艺术效 果的作品不胜枚举,但造成这种艺术效果的艺术手法却各不相同。以本篇而 论,悬念的运用是它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色。《聊斋志异》的一个评论家冯 镇峦说:“作文有前暗后明之法,先不说出,至后方露,此与伏笔相似不同, 左氏多此种,聊斋亦往往用之。”(《读聊斋杂说》)问题既经提出,却不 说破,给读者造成悬念,读者要知究竟,就非得往下看不可,于是作品便产 生了强烈的吸引力。本篇作品运用悬念的特殊之处在于,一是悬念不止一个, 不止一种。一种是把已经发生的事情隐蔽起来,使读者产生种种猜疑,如“是 吾恩主”者是;一种是把尚未发生的事情预示出来,引起读者对人物命运的 种种担心,如“不能永谐琴瑟”者是。作者把多种悬念错综运用,读者一个 疑问未解,又生一个疑问,联翩而下,到底不懈。二是这些悬念并不是已经 造成就撒手不管,直到后来才旧事重提。作者把已经造成的悬念,在最后点 破之前,反复提及,隐隐跃跃,令人猜测不定,增强了艺术效果。
  安幼舆喜放生,见猎人猎获禽兽,一定买而释之。五年前于华山道上曾买一猎獐放之。本篇就描写獐精报答安生救命之恩过程中,獐女花姑同安生 的一段恋爱故事。
  故事一开始就写安生暮归途中:
  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欻见一 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 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安大悦, 从行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 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数武”本是近在咫尺的,却“欻见”一叟,
  叟非常人,来得奇突。“伛偻曳杖”,驼背躬身,拄杖而行,写叟的老态龙钟。这样的老者却居然能“斜径疾行”,貌与行,似乎是很不相称。紧接着, 迷路人未及开口致问,叟又“先诘谁何”,又是一疑。这些疑问,等到叟说 出“此非安乐乡”一席话,以及扣扉时同老妪的回答,我们才知道:正因为 “此非安乐乡”,叟才去接引安生,才穿斜径求近路,快步行急救营。从后 文我们知道,“叟”是一个经过修炼的老獐,年虽老也能欻然而现,也能疾 步以行。但现在还秘而不宣。至于何以不是安乐乡,作者并不说破;叟为什 么要去迎接安生,又为什么能预知安生迷途,也不说破,都给读者造成悬念。 文笔惝怳迷离,令人难以捉着,而读者在疑云缭绕之际,又听叟对妪言道: “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是吾恩主” 四字又提出了本篇的主要悬念,而一提之后,作者却放下此一端避而不谈, 由“是吾恩主”引出下文,开始了为报恩主“出妻见子”的精彩描写。一开 头,这种种悬念就把你吸引住了。你想掩卷辍读吗?那怎么行!作者用他那 支神奇的富有魅力的笔,制造了种种悬念,已经使读者着魔入迷,还怎么能摆脱得了呢!一定要解开疑云,看个究竟,这便是作者巧用悬念所产生的艺 术效果了。
  作者在描摹事物、刻画形象的时候,往往使用双笔进行对应描写,上述 种种悬念就穿插在这种对应描写之中,使作品经纬交织,浑然一体。何谓双 笔?即是把表面相似的事物分作两次描写,内容却各不相同。
  花姑子是这篇作品的女主人公,作者两次写她的容貌。一次是安生初至 其家,叟命花姑酾酒:“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安视之,芳 容韶齿,殆类天仙。”另一处是“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前 一处侧重在绘形,写她的外在美;后一处侧重在传神,写她落落大方的神态。 只有其一,看不出花姑的全貌,只有二者结合,才能互相映照,表现形象的 各个方面。
  鲁迅先生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 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 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先生是从 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方面说的。从人物的外貌和自然特征来说,也是如此。 作者一方面写花姑具有人的特点,具有人的美貌、人的感情,可爱可亲;另 一方面又具有异类的属性,使读者“知复非人”。在描写这种异类属性的时 候,并不大事渲染,并不妨碍形象的美和“和易可亲”。写鬼,是除了行动 的飘忽之外,便是体肤的“冷”;写花姑子,则抓住了“香”来表现香獐的 特点。写她的香,也有两处。一处是安生相思成病“气势阽危”的时候,她 来了:“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 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另一处是三日后安生病愈,她来探望: “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 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第一次只是病中的感觉,第二次便点 明“无处不香”、“生来便尔”,写出香獐的这种特点,不仅不使人骇怪, 反而更增加了花姑的可爱可亲。“安益奇之”,安生之奇,也正是读者之疑, 她们一家究竟是什么人呢?这正是作者为我们精心制造的悬念。这个悬念, 与开头的老叟欻忽来去、与安生病中家人“终夜环守之”而花姑却能悄然出 入的描写,乃至与安生两次寻觅其家,一次“至则绝壁■岩,竟无村落”, 一次则“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等等描写互相照应,强化着这一悬念, 使它对读者具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
  最能表现花姑子性格的,却是为安生煨酒的描写和为安生医病的描写。
  这种描写也是各有两次。 两次煨酒的描写,表现人间小女子天真聪慧的性格,和易可亲,尤为传神。一处是:
  叟顾令煨酒。房西隅有煤炉,女即入房拨火。┅┅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叟方谦 挹,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 回首,见炉傍有薥心插紫姑未竟,又诃曰:“发蓬蓬许,栽如婴儿!”持向安曰:“贪此 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 近儿戏,亦见慧心。”
  另一处是:
  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 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跪哀 之。女夺门欲出。安暴起要遮,狎接臄■。女颤声疾呼,叟匆邃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前处写酒溢是真,所以用“酒沸火腾”之语,描绘如真。但作者从“女 即入房拨火”起,即将花姑隐入房内,目的虽是写花姑,手法上却化实为虚, 是通过老叟的言语来侧面表现花姑手巧心亦巧的性格,所以安生才称赞她“虽 近儿戏,亦见慧心”,富有生活情趣和人间烟火气息。冯镇峦叹赏说:“点 缀琐事,写小女子性情,都是传神之笔。”寥寥几笔,不仅交代了许多情事, 也把小女子天真烂漫的形象描绘得憨态可掬,让人如闻其声,如睹其人。
  后一处描写,酒溢是假,在写法上却是把花姑与安生的表现实实在在地 展示在我们面前,与前固是不同。花姑与那些自择配偶,主动向所爱慕的男 子许身、献身的鬼狐精怪不同,她有志飞升,修炼道业,虽然对安生有报恩 之心,但并不打算以色报德。当然,她最终还是与安生私合生子,但那是在 她看到安生失去爱情便“气势阽危”,有感于他那一片痴情之后的事了。在 此之前,她并没有向安生许身的意思。所以当安生向她表示爱情的时候,她 始而“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想以沉默应付过去;继而安生入 室,她感到沉默已无济于事,便“厉色”告以言辞;当“生长跪哀之,女夺 门欲出”,想走又走不掉时,这才“颤声疾呼”。前写酒沸时是“惊号”, 这里是“疾呼”。“惊”是酒沸火腾出乎意外,不知所措。现在,安生求爱 已有一个过程,她已有了精神准备,此其一;安生是她家的恩人,向她表示 爱情亦并无恶意,此其二。“疾呼”只是想借助父亲赶快帮她解除困境,却 并没有“惊”的意思。“惊”与“疾”一字之差,表现的感情却很不相同。 花姑的感情始而“默若不闻,屡问不对”,默不作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什么都不作回答,继而“厉色”相告,最后“颤声疾呼”,感情逐渐强烈, 逐渐达到高潮,似乎愤怒即将爆发。这当然引起老父的惊慌,也使安“殊切 愧惧”,叟与安的表现更加重了当时危急的气氛。但当“叟匆遽入问”的时 候,她却从容向父曰┅┅女今之“从容”与前之“厉色”“疾呼”形成鲜明 的对照,与叟的“忽遽”、安的“愧惧”也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一句话,既 为自己解了围,又不使安生难堪,也为安解了围,因此才使他“魂魄颠倒”。 这又足见其聪慧了。勾画花姑情态,入骨三分,与前一段酒沸的描写相对照, 辉映成趣。冯镇峦盛赞这是“追魂之笔”,这便是聊斋所说的“寄慧于憨”了。
  两次为安生治病的描写,表现她医病有方的法术和知恩必报的品格,这 又是在让读者“知复非人”了。但这两次描写内容既各有侧重,在文中所起 的作用也完全不同。
  第一次为安生治病,侧重在写治疗的经过和治愈后的欢会。安生寻找花 姑一家,“失望而归,并忘食寝。由此得昏瞀之疾。”简单几笔,便概括了 病症的形成。然后写病的症状、花姑为按太阳穴治病、留饼的情景,最后又 用大量的笔墨写病好后的欢会:
  已而(花姑)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 图。”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云: “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 安生百般追求,终于如愿以偿,这是故事情节的由离而合。“来报重恩”一句,重提开头“是吾恩主”所造成的悬念,安生一问,“君自思之”一答, 事情早已发生,却偏要闪烁其词,欲说还休,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这是对 旧有悬念的加强。但聚会之初就已经预知未来的分离,劝他“幸早别图”,把尚未发生的结局预为显示,引起读者的关切,这又是在制造新的悬念了。 这种新悬念,经后来的“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与君好合,尽此夜耳” 相呼应,得到了加强。这一节描写的作用是在结悬念。
  第二次为安生治病,使情节由合而离,其作用也由结悬念变而为释悬念 了。描写的重点也与前不同。在这里,详细描写了致病的缘由:
  (“花姑”出迎,携手入帏)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 舐鼻孔,彻脑如刺,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闷然不觉矣。 作者把致病经过写得这样详细,有两个目的。一是,在本篇作品里,蛇是作为恶的、丑的形象出现的,抓住蛇的特点,写出它的丑、它的害人,是 为了与獐的“奇香沁骨”相对照,更好地表现花姑的美与善;二是为了呼应 本篇开头“此非安乐乡”一句悬念,为“幸老夫来”的“幸”字写出根据。 然后通过安复苏后的一段对话,把所有的悬念都解释清楚。安生“再杀之惟 卿,再生之亦惟卿”的感叹,引出了花姑的解释:“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 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从这次致死的缘由,交代了蛇精幻化一桩疑案, 开头老叟所言“此非安乐乡”一句有了着落。那么,“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 骨也?勿乃仙乎?”这就自然使花姑谈到了自身:“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 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盖以此故。”这又使花姑 其人、图报重恩两个悬念得以解除。安生死而复生,蛇妖又有术可除,他们 不就可以美满幸福的共同生活下去了吗?为什么又“不能永谐琴瑟”呢?花 姑说:“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 花姑,“哀惨”“流涕”,安生“竟不复娶”,尽管他们两情依依、坚贞不 渝,还是不得不分离。至于为什么“不能终事”,却没有说明。不过,这却 客观上写出了封建社会里自主婚姻所不能幸免的悲剧结局。老叟“坏道代 死”,花姑“业行已损其七”,报恩已了,獐族脱然而去。至此,所有悬念 一总说破,笔力相当雄劲。读者疑念顿消,矛盾似已结束,但安生虽起死回 生,而“痿痹”之疾未愈,又引出了射蛇取血的尾声,余韵犹存。
  《聊斋志异》描写人物的手法十分高妙,“其叙事变化,无法不备;其刻画尽致,无妙不臻”(冯镇峦《读聊斋杂说》),可以说是化工肖物的圣 手。这些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描写,经图报重恩、叟家其人、预示分离、蛇 精幻化等等悬念纵贯其间,使作品结构紧密完整,更使作品具有强烈的吸引 力,只要翻阅展读,就会有一种奇异的艺术魅力引人入胜,使你心随神往, 不由自主地跟着作者这支神妙莫测的笔,读至终篇,虽欲罢而不能。这篇小 说艺术构思的特殊之点就在于,作者不仅考虑到了怎样更完美地表现描写对 象、表现思想内容,同时也考虑到了读者,既要适应读者的心理,又要诱导、 左右读者的心理。这种种悬念如同条条神奇的勾魂索,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 理情绪,使你须臾离它不得;这种种悬念,又如同一个个绝妙的向导,引导 读者进入隐隐跃跃、惝怳迷离的境界,游历作者所精心设计的似幻似真亦幻 亦真的人生情境,使你不仅开卷有益,而且开卷有味——倘若无味,读者昏 昏欲睡,还谈得上什么“有益”呢?
  作者在篇末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 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目的是要歌颂花姑一家的报恩思想。但 从实际描写来看,花姑与安生由恩而爱,表现出青年男女的一片痴情。他们 完全由自己的意志选择配偶、决定终身,而丝毫不考虑“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不顾忌社会习俗、封建礼教,这是本篇小说思想内容的积极因素。

  1982 年 3 月于北京
  (选自《聊斋志异鉴赏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