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忠:《聊斋志异》的语言提炼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任何伟大的作家都是语言的巨匠,在语言的提炼上 可以看出作家的艺术匠心。每个有成就的作家都有他独具的语言风格。一部 优秀的文学作品,它的艺术成就与语言的提炼是密不可分的,因为“文学就 是用语言来创造形象、典型和性格,用语言来反映现实事件、自然景象和思 维过程。”①《聊斋志异》所以为人们所喜闻乐见,与它在语言上所达到的高 度造诣是分不开的。《聊斋志异》虽然是使用文言的形式来写作的,但蒲松 龄提炼语言的道路却鲜明地体现了向古代学习、向民间学习并将两者结合起 来的倾向,他在学习和提炼古代语言和民间语言上,确实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他提炼语言的道路是值得认真总结的。
  蒲松龄生活的时代,白话文学从宋、元话本算起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 到了明代,就小说而论,长篇章回小说和短篇的拟话本都是用通俗的白话文 写作的。由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①,继承的是六 朝志怪和唐宋传奇的传统,这对《聊斋志异》何以采用文言的形式写作是不 无关系的。唐、宋传奇发展到宋代,由于内容上不注意反映现实生活,缺乏 浓厚的生活气息,在语言上也逐渐僵化,明代这种僵化更加明显。《聊斋志 异》的问世,不仅在内容上有耳目一新之感,在语言上也是如此。它使用文 言的形式,但却克服了一般文言文的板滞晦涩的毛病,他给渐趋僵化的文言 小说注进了新的血液。蒲松龄继承了我国文言文的精炼、简洁、准确、生动、 骈散结合等优良传统,又从口语中提炼出大量的具有鲜明的个性化特点、清 新、隽永、活泼、诙谐而又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他虽然大量采用口语,但又 不同于白话小说,通过文言虚字的运用,尽管口语词汇很多,但仍然保持文 言的派头,创造了《聊斋志异》特具的语言艺术风格。

  ① 高尔基:《与青年作家谈话》。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一 “奄有众长 不名一格” 王渔洋在《聊斋文集序》中,对《聊斋志异》的语言风格,做了十分中肯的概括:
  读其文,或探原左、国,或脱胎韩柳;奄有众长,不名一格。视明代之摹拟秦汉以 为高古,矜尚神韵,掉弄机灵者,不啻小巫见大巫矣。即骈四俪六,游戏谐噱之作,亦能 出入齐梁,追蹑庾、鲍,不为唐以下儇佻纤仄之体,吾于薄子,叹观止矣。 蒲松龄很善于学习古代语言。《聊斋志异》中直接引用古代典籍的地方很多,《诗经》、《左传》、《国语》、《国策》以及诸子百家,《史记》,《汉书》,汉、唐小说,唐宋古文,无不兼收并蓄。他既能无所不包,又能 无所不扫,“绝去町畦,自成一家”(张元《柳泉薄先生墓表》)。他在用 典方用,不拘泥,不呆板,而是灵和巧妙,卷舒自如,有时使人不觉其用典, 实际上只是语言词汇的借用。如《董生》中的董生酒后夜归,入室后发现自 己的衾被中卧一姝丽,“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女醒,董生吓得“战栗哀求”,惟求“仙人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仙我?”董曰:“我不畏 首而畏尾。”“畏首畏尾”语出《左传·文十七年》:“畏首畏尾,身余其 几”。显然,《董生》中的“我不畏首而畏尾”与《左传》可以说没有什么 必然联系,如同战国时代的赋诗言志,不过是断章取义的借用,以谐语增加 语言的趣味性。《叶生》的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但在科场中屡 次失败,死后的鬼魂至丁公家坐馆授徒,遂使丁公之子名中亚魁。“公一日 谓生曰:‘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曰:‘是殆 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 “黄钟长弃”用《楚词·卜居》“黄钟毁弃,瓦斧雷鸣”的典,用得贴切, 得当。“非战之罪也”用的是《史记·项羽本纪》的典故。遭到彻底失败, 尚不觉悟的项羽,曾说过:“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叶生在这里引用 项羽的话,只在说明,他所以屡试不中,半生沦落,是命运使然,文章憎命。 这种用典,用得也比较活。《聊斋》中还有些典故,作者信手拈来,使人不 觉其用典。《莲香》中的“田舍郎,我岂妾哉”,是直接引用唐人小说《集 异记》中的高适、王昌龄、王之涣旗亭赌诗的原话,但莲香引用这句话来打 趣桑生,用的十分巧妙,即使不知道旗亭赌诗的典故,对于理解文意也无什 么影响。蒲松龄很善于将古代的成语典故驱使在自己笔下,为我所用,并善 于花样翻新,有时简直是在大胆的开玩笑。《仙人岛》中的“心中正,则眸 子瞭焉”与“心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的戏谑对话,是用《孟子》的话反其 义而用之,这种以文为戏的巧合之语,古文家是不敢用的,《聊斋》中却屡 见不鲜,如“黄鸟、黄鸟,无止于楚”(《仙人岛》),“今夕何夕,见此 凉人”与“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凤仙》),都是从《诗经》中变化 出来的。蒲松龄的以文为戏,有时连冯镇峦、但明伦这些《聊斋》的评论者 也不能接受。对于《仙人岛》中的“心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的玩笑,冯评 曰:“真是以文为戏,口孽哉!《聊斋》恶息,当以为戒。”但评曰:“语 亦巧合,特嫌其侮。”这说明蒲松龄在提炼语言上,不怕士大夫的指责,不 做板起面孔的道学家,思想很解放,很大胆。所以尽管我们在《聊斋》中可 以找出很多用成语、典故的地方,但却没有掉书袋的毛病,不但用的活,而 且敢于引经据典的开玩笑,这是各种流派的古文家所没有的语言风格。
  我们所以说《聊斋》的语言风格是“奄有众长,不名一格”,并不仅仅着眼于他的“或探源《左》、《国》,或脱胎韩柳”,也不仅仅着眼于他直 接间接的大量的征引典籍,而在于蒲松龄在《聊斋》中使用了多种多样的语 言表现方式和各种文体,使《聊斋》的语言风格变得丰富多彩。他叙事语言 简净、生动、详略得当,显得古朴而又艳丽,可作优美的散文来读。在自然 景物描写上,他不作大段的景物描写,往往用一两句话,“点缀小景如画”(但评),如写人夜入荒废的凶宅:“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 月色昏黄,┅┅登月台,光洁可爱┅┅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狐 嫁女》)寥寥数语,第宅的荒凉与上弦的月色历历如在目前。写云中之游, 则俨然如在天上:“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 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软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逐疑是 梦。细视星嵌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 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廓如豆。”(《雷曹》)
  《聊斋志异》中很多美丽、多情的女性,作者在刻画这些女性时,用的 语言很少雷同化、程式化,往往用几句话,就能传神的刻画出一位少女的外貌特征。《娇娜》中用“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八个字写出了这位少女的美 丽、智慧。“绝代容华,笑容可掬”概括出婴宁的美丽与爱笑的特征。(《婴 宁》)“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公孙九娘》十几个字活画 出一位美丽、羞涩的大家闺秀。“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
  (《青凤》)这里写青凤的美与写娇娜的美用语相近但又有所不同。写聂小 倩的美,又是另外一种语言,先说“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艳”,接着 又通过老妪的口道出小倩的美:“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 也被摄魂去。”《绩女》一篇,写绩女的美,通篇都是从七十老妪,村中少 女、少年,直到费生的口中、眼中、心中极力形容,由侧面衬托到正面描写, 更显得出神入化。绩女一出场,只用了“仪容秀美,袍服炫丽”八个字,继 而写她“罗襟甫解,异香满室”,以至使七十老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 身非男子。”接着又写绩女出臂挽老媪时,老媪感到“臂腻如脂、热香喷溢; 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作遐想┅┅”媪曰:“使是丈夫,今夜 那得不死!”特别是写费生“破产相见”的场面,更是句句惊人:“忽见布 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眩神弛, 不觉倾拜。”从以上例证中,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蒲松龄的语言表现手 段不仅丰富多彩,而且十分透足、够味。
  《聊斋》语言风格的丰富多彩,还表现在它杂有多种不同文体方面,有骈四俪六的骈文,有诗词,有俚曲、民间谣谚、对联等等。
  《聊斋》中的骈文段落,多用于特殊的场合,有少数是严肃的。如《续 黄粱》中包龙图弹劾曾孝廉的上疏,是用骈文写的,上疏内容义正词严,切 直严厉。多数骈文段落(如《胭脂》的判词、《马介甫》中异史氏曰的附录 等)都是诙谐戏谚之文,作者有时明确交代其目的是“以博一噱”(《马介 甫》),其作用在于与正文相补充。语言风格多数是诙谐的。
  《聊斋》中的诗词,更是屡见不鲜。有些诗词是引用唐宋人的作品,有些是作者的创作,小说中杂有诗词,这本来是从志怪小说到唐宋传奇所具有 的传统,白话章回小说中也常常使用这种形式,但《聊斋》中的诗词都有它 自己的特点,它不是游离于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之外,也不是用韵文来复述 和概括散文中已经叙述过的内容,而是与人物情节成为有机的整体。有些诗 词,在篇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成为青年男女爱情的媒介。《连琐》中连琐 的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被杨生续上两句“幽情苦绪何 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连琐与杨生的爱情故事,就是从吟诗与续诗开始 的。《白秋练》中白秋练与慕蟾宫的爱情,始终与吟诗是分不开的。《公孙 九娘》中的二首绝句诗:“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 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 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恰切地表现了公孙九娘的悲剧命运,虽偶逢阳 台云作,画阁春生,追述往事,终难忘露冷枫林,血腥罗裙。这样的诗词, 在渲染气氛上起了很好的作用。
  《聊斋》中的俚曲,大部分是井市里巷之谣。《凤阳士人》丽人所唱的 那首“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 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 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可见一斑。这个曲子,虽然出自丽人之口,但句句 字字,都是表达的凤阳士人之妻翘盼负笈远游的丈夫的心情,丽人又用它来 勾搭其夫,一曲双关,艺术效果是很好的。《彭海秋》中女郎唱的:“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 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 临邛去。”《褚生》中李遏云唱的《浣溪沙》:“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 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娥开笑靥。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 被人猜”等等,都是情意缠绵的曲子,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起到了一定的作 用。
  从以上的简单例证中,我们可以看到《聊斋志异》兼用古文和诗、词、 曲、赋等各种文体,每种文体都能曲尽其妙。蒲松龄是一位能精通多种文体 的语言艺术家,他的“奄有众长,不名一格”的特点,在驾驭多种语言形式 方面,也充分地表现出来。它的语言闪耀着熠熠的光彩,成为我国古代文言 小说中最富有生命力的部分。
  二 人物语言的个性化 在《聊斋志异》的人物画廊中,有很多栩栩如生,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蒲松龄善于用人物自己的语言来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使人物的语言具有鲜明的个性,做到说何人,肖何人,不仅口吻毕肖,而且人物的语言与人物的 身份、教养与典型环境十分协调,有些还达到如闻真声、如见其人、出神入 化的境界。
  《邵女》中的媒婆贾媪,通过她的口底生莲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媒婆写得跃然纸上。邵女是一位“光艳溢目”而又聪慧的少女,是邵家的独生女儿, 又是择婿多年“贫富皆少许可”的眼高之人,柴廷宾虽是个富家之子,但其 妻金氏奇妒,两妾先后被金氏害死,再纳妾,特别是纳邵女为妾可以说是相 当困难的。这样一个几乎不可图的婚事,竟被巧嘴媒婆撮合成了,请看贾媪 的一番“妙品辞令”(但评):
  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 数得!”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 客也!”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 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 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 非鹅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媪曰:“便是秀才家,难以较计; 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邵妻复笑不言。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 亦左矣。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酒浆,若得千金,出车马,入楼阁,老身再到门,则 阍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 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但恐为儒林笑也!”媪曰: “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
  这种文字,只能在《聊斋》中看到,语言之妙,实应叹为观止。你看她登门 之后,先故意谈些闲话,不入正题,及至看到邵女,故作惊赞,好像不知邵 家有个美丽的姑娘,又极力赞扬邵女的美丽。明知未字,又故问婿家。又用 知邵家贫寒,不敢论婚于王侯之家,都偏说王侯作婿,以逼出邵妻说出要个 读书种子作婿来。接着步步深入,说出柴家郎君的意思,又故意驳斥柴郎的 不切实际的妄想,贾媪又抓住邵氏家贫的弱点,以千金之聘和日后富贵打动 邵妻,贾媪处处对邵妻察颜观色,从微笑、不语、沉吟之中,察出邵妻的心 理活动,把说媒的正题作笑谈,有意装作无意,终于说到邵妻心里去。贾媪导演的这出戏,使邵妻不知不觉而入了圈套。成事全凭三寸舌。这段语言, 冯镇峦、但明伦辈交口称赞,句句称妙,把贾媪的一席话赞为“舌底生莲, 辞令最妙品”(但评)。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通过贾媪的语言,一个能说 会道,八面玲珑,善于见风使舵,顺水推舟的媒婆形象,突现在读者面前。 这种语言,真是惊人的传神之笔。
  婴宁的天真、娇憨通过她与王子服的一段对话表现得淋漓尽致: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 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女曰:“此大细事。 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 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 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 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 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寝。” 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乃止。
  婴宁的语言,在表现“呆痴裁如婴儿”的性格特征方面,句句是典型的。特 别是“我不惯与生人睡”和“大哥欲我共寝”两句,一句是绝痴之言,一句 是将背人之言告之于母,几乎使王生无地自容,故作险语惊人,这不仅突出 了婴宁的性格,在艺术上收到了因痴成巧,憨话变成妙语的美学效果。
  《聊斋》中有大量的人物语言,即使通过片言只语,亦可看出人物的个性。《青凤》中的耿去病,是位狂生。当青凤一家“酒胾满案,团坐笑语之 时,耿生突如其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他带有几分醉意后, 目注青凤,“神志飞扬,不能自主”,以至拍案大叫:“得妇如此,南面王 不易也!”几句话便把耿生的狂放不羁的性格和狂态生动地表现出来。《吕 无病》中的王天官女,她虐杀了孙公子的前妻之子,当无病大哭之时,她口 出恶言:“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 王天官女亦能任之!”几句话勾勒出一个依仗天官势力骄横不可一世的悍妇 嘴脸。崔猛是一位“性刚毅”、“喜雪不平”爱闯祸的人物,虽经母亲杖责 针刺背纹,终难悔改。他说:“我亦自知;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崔 猛》)几句话再现了崔猛疾恶如仇,情不自禁的性格。《梦狼》中的白甲, 自言“仕途之关窍”曰:“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 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这是只知巴结上司,不问百姓死活的贪官污 吏的供状。通过人物的语言,暴露出白甲作恶多端而又自鸣得意的一副丑态。
  《胭脂》中的宿介,假冒鄂生,私会胭脂,胭脂拒绝说:“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请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 介强行求欢,胭脂无力抗拒,倒在地上,气息不续的说:“何来恶少,必非 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 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胭脂的这两段话突现了胭脂的多情、 虑远,虽系私会,但都出言正大,特别是后一段话,“十一句中具六七层转 折,犹妙在恰似气息不续声口。”(稿本无名氏乙评)即此一段话,即可看 出她是一位机智、多情而又品行端方的少女。《寄生》中写郑氏夫妻为女儿 的婚事争吵,闺秀因婚姻问题抑郁成疾,其父“怒不医,以听其死”。郑妻 二娘怼曰:“吾侄亦殊不恶,何守头巾戒,杀吾娇女!”郑恚曰:“若所生 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郑子侨置亲生女儿的生命而不顾的残忍面目, 通过几句话,表现得活灵活现。《青梅》中的王进士,当他得知女儿愿意嫁给一位品格端方的穷书生时,大骂女儿:“贱骨子,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 人妇,宁不羞死!”后来这位穷书生(张生)欲娉婢女青梅为妻,王进士说: “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王进士的庸 俗、势利、贪财等个性特点,通过他自己的口,表现得十分透足。

  三 《聊斋志异》对方言口语的提炼

  《聊斋志异》虽然是用文言文写作的,但它采用了大量的方言、口语、 俚语、谚语,这是蒲松龄向民间学习语言的成果,也是他花费巨大的艺术匠 心对群众语言精心提炼的结晶。《聊斋志异》的语言所以能克服一般文言文 的呆板,人物的语言所以能够具有鲜明的个性,能够把人写活,能够使读者 由说话看出人来,与它这方面的成就是分不开的。《阎王》中李允常和他嫂 子的一段对话,除文言虚词和个别词汇外,几乎都是与口语接近的语言:
  李遽劝曰:“嫂无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 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 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李微晒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泣不暇矣。”曰:“便 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
  《聂小倩》中有一段对话,也有很多口语词汇:
  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 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 阿谁道好?” 有些人物的语言,使用了来自生活中的生动形象的比喻,这是民间语言中常有的现象:
  “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 犹人耳。”(《颜氏》)
  “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 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风所能活也。”(《蕙芳》)
  “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肖七》) “汲水炊白粥”,“岂吸风所能活也”,“狗舐砧”等,都是群众语言中常 用的生动比喻,山东方言口语中,现在仍有形容食物吃的光叫“像狗舐得一 样干净”。用“喝西北风”来说明贫困无食。
  《聊斋》中还使用了很多谚语。如“丑妇终须见姑嫜”(《连城》),“先炊者先餐”(《寄生》),“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张鸿渐》), “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胡氏》),“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邵 女》)等等,都是至今仍活在人民群众中的谚语。
  方言、口语、谚语在《聊斋志异》的人物的语言中占有相当大的分量, 有些段落,几乎全是口语,但语言风格仍保持文言的派头,与《聊斋》的整 个语言风格相当和谐。由于大量在人物语言中使用口语,接近现实生活中人 物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就更传神、逼真、绘声绘色,有不少语言,直到今天 还活在人民中间,读起来感到特别亲切有味。
  蒲松龄的人物语言,最出色的是妇人女子的语言,蒲松龄笔下有众多的 慧心妙口的女性,她们的语言,有的辛辣,有的诙谐,有的尖刻,有的隽永。 特别是闺房女子互相调笑、挖苦的谐噱之语,更是姿趣横生、活泼清新,读 者可以窥见人物的神态、情态,仿佛听到看到她们朗朗的笑声,说话时的动作,声调的高低抑扬、缓急快慢。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是《聊斋志异》在 语言提炼上的最突出的成就。
  莲香与李氏,共恋桑生,起初,莲、李互相争风吃醋,后来两人碰在一 起,互相配合为桑生治病,莲香与李氏的一段对话,是十分有趣的:
  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 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腼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 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 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 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唯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 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 “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莲香》)
  在莲香与李氏的这次会见中,因桑生的病由李氏而得,莲香又采药有功,所 以莲香在精神上占了压倒优势,但莲香对李氏又有怜爱之意,她对李氏这位 “醋娘子”并无恶意,她出语虽咄咄逼人,但并不以势压人,而是打趣开玩 笑。用香唾作药引,似乎有点故意捉弄李氏,当着莲香的面,又是初次公开 见面,李氏当然感到难堪。莲香不仅语言逼人,而且目光逼人,当李氏因羞 涩感到无地自容不自觉的俯仰转侧但视其履的时候,莲香的目光似乎追随着 李氏的目光而转移到李氏的履上,“妹所得意唯履耳”这句话冲口而出,莲 香又再三催促李氏以接口而唾丸。李氏感到为难,莲香又说出“此平时熟技, 今何吝焉”的话,尖酸而又诙谐,语言的妙趣直可臻于神品的境界。
  《狐梦》中的二娘子,在践席祝贺毕生与三娘子的新婚之喜时,其语言的爽朗、谐戏,也是很有代表性的,这位二娘子一见其妹,不管“新郎在侧”, 便与妹妹、妹夫大开玩笑:“‘妹妹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 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 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我谓妹子他日嫁多髭郎,刺 破小吻,今果然矣。’”这种闺房戏语,不但生动逼真,而且有趣。诚如冯 镇峦、但明伦所言:“点缀小女子闺房戏谑,都成隽语,且逼真。”(冯评) “喁喁小语,戏而成趣”。(但评)蒲松龄对妇人、女子的神态、动作、语 言等方面的观察是相当细致入微的。在文言小说中,他以口语为基础,提炼 妇女的语言,取得相当突出的成功,《聊斋》中有大量的妇人女子之言能给 人天真烂漫、生动逼真之感,绘声绘色,写形写神,曲尽其妙。如“个儿郎 目灼灼似贼。”“目灼灼贼腔未改。”(《婴宁》)“姊姊乱吾种矣。”“姊 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娇娜》)“腹中小郎已许大,尚发蓬 蓬学处子耶。”(《画壁》)“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青 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孽障哉!不知何 人饶舌,遂使风狂儿屑碎死。”(《荷花三娘子》)等等,她们的性格虽各 不相同,但都是口吻逼肖的少女语言。

  四 《聊斋志异》辛辣的讽刺语言和对生 活本质认识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语言

  蒲松龄对生活现象的本质有较清楚的认识,他笔端常带感情,对美好的 事物和善良的人们,有诚挚的爱;对丑恶的现象和坏人,他有强烈的仇恨。 他的讽刺是最辛辣不过的,往往能几句话击中要害。《梅女》中,通过老媪的口,怒骂贪财以致逼杀人命的典史:“汝者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 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清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饿鬼》中讽刺 见钱眼开的官吏“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袖中出青蚨,便作鸬鹚笑,不, 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等等,都是入骨三分的辛辣尖刻的语言。 蒲松龄基于他对生活本质的深刻观察,提炼出很多有高度认识意义的语言, 如讽刺科举制度的“黜佳才而进凡庸”(《三生》);讽刺封建官府的“受 笞久当,谁教我无钱矣”(《席方平》),同旧社会劳动人民所说的“衙门 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异曲同工的。在《梦狼》中,作者把贪官 污吏比作虎狼:“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号,比比也。”讽刺世态炎凉的“花 面逢迎,人情如鬼”(《罗刹海市》)对封建官府的爪牙凝聚着高度仇恨的 “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此辈无有不可不杀者也。”
  (《伍秋月》)有些成了脍炙人口的有高度认识价值的格言,有些是有鲜明 爱憎的愤激之言。
  总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语言上的确有很高的造诣,他在语言提 炼上的确花费了极大的艺术匠心,他不愧是语言的大师,《聊斋》一书中, 精彩绝艳,处处间起,妙语巧言,络绎奔会。在学习古代语言上,显示了他 的兼收并蓄、博大精深、宏中肆外的特点;在提炼口语中,体现了他把民间 语言作为文学语言的源泉和宝藏的正确道路。他给文言小说在语言上输进了 新鲜的血液,在语言的个性化上,他代表文言小说的最高成就,而且有创造, 有突破。
  (选自《蒲松龄研究集刊》第 2 辑,
  齐鲁书社 1981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