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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杂记(三)》黄裳




  江上杂记(三)
  黄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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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不安定极了。近天来,一直陷入一种迷惑中。好像一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还不知道明天要去的目的地,也许明天一早就要到几万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也许不走,还要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这种心情,过去真是不曾经验过的。说到临别,似乎应当有一种惜别的举动。不错,也有许多人给我饯行过了。不过,在这当中,我不能无一种虚无之感。万一明天不去呢,岂不是演了天大的一出喜剧?所以,当一位朋友把一本精致的纪念册——上面还肯定了我要去的一个辽远的地方的名字。“XX赴XX临别纪念。”——递给我的时候,我心里有的就是上面的那一种感想。
  昨天晚上,一个人坐茶馆,无聊已极。天气暖起来了,在茶楼的竹帘隙里,我看见了一轮满月,刚升起来。红红的,周围的蓝天被衬得格外的蓝,茶馆里人多得很,谈话的声音鼎沸着。可是好像都与我不相关,我一个人,心里无名的“烦”。结果,哼戏。哼《坐宫》。我明白了一点事情,为什么杨四郎和他的公主住在那么美满的环境里,——那是皇宫,过着那么“美满”的生活,还要有烦闷,还要由公主来猜一猜。人是那么一种奇怪的动物,有许多事不易了解。《红楼梦》里说春天来了,贾宝玉就要感到不自在,莫名其妙的一种不自在。紧张惯了不觉得难过,就是在紧张之后,另外开始一种紧张之前的一刹那。一天,一个晚上,好像闲得很,这时极容易发生“不自在”之感。所以我宁愿附议某学者的建议,干脆发明一种药品,使人变成一种机器,没有思想,只有动作,倒也干净利落,不是吗?
  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到《四郎探母》上来罢。公主虽然在夸口,说她母后的军机大事,由她一猜,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在猜四郎的心事时,还是失败了。她提出的几点,也不能说不扼要,“莫不是夫妻们鱼水少欢”,“莫不是抱瑟琶,另向别谈”,究竟还不能脱“女人本位”。同时,她究竟还有一个时刻不离的小宝宝,分
  去了她最大的注意力。这使她与四郎的生活分离了。她当然无不满足,她怎么能了解驸马爷的不自在呢?至于末了的终于猜中了,那不过是写戏的人把发展归结到本题上去而已。据我看,那并非驸马爷真正的不自在的地方。
  《四郎探母》终于不失为中国戏里的杰作。我看戏十多年——似乎有写“十年梨园梦影录”的资格了——《四郎探母》也听了若干次,昨夜,才又格外的了解了一点,于是我更爱它了。
  今天早上起来,好天气,难得。蔚蓝的朝霞后面是一轮初日,云淡风轻,麻雀叫得人心里乱乱的。好像有这么一日之闲。朋友们到南温泉去了,我到哪里去呢?拿了墨水纸笔过江,坐在那个可以望见远山,黄桶树,瀑布,浅浅的楼里去。眼前的景物使我迷惘了。我是如何地感到了“生之欢悦”呢?我要援引纪德的一些话,来说明我现在的情感。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全自然都如此教训。都是求欢乐的努力使得草木萌发,使得蜂房注满蜜,人心注满仁慈。”
   “飘荡的微风,抚摩了花朵,我用了全心来听你,世界第一朝的清歌。早晨的清兴,初生的光明,沾的花瓣,……
   不要太延伫,顺从最温柔的劝言,就此让未来,轻轻地把你给浸遍。看来得如此偷偷的,太阳的温暖的抚循,纵然最生怯的灵魂,也不由不委身于情。”
   “人生尽会比人所公认的更美,智慧不在理性而在爱。啊!我一直到今日为止,生活得过于谨慎了,听新的法则。先必须没有法则。解放啊!直到我的欲望所能及的地方。我要去,我所爱的你呀,跟我来吧,我要把你带到那边去。愿你能走得更远。”
  也许我抄得大多了。也许纪德文字的原意和我现在的感想不太一样。然而无关,一切美的事物,都有待于新的诠释,才能发生一种新的意义。至少我来引用这些话,今天,在我是别有其意义的。不用多说,我喜欢这,这春天给带来的一切。给我一种新的生活力,这不奇怪吗?当我十九岁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晒太阳,看书,心里充满了“无常之感”,要不得的年轻的Sentimenta1。现在,我悔改了,我声明我厌弃那些“忧愁”。
  公主在第二幕里出现以后,她的旗袍,她的高高的两扮头(那种旗女的髻装)。她的身段风飘的衣袂,她的话语,“桃花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她的轻微的叹气。——可惜的是,这些给那个抱了布孩子的丫头的出现给破坏了。
  这两天城里在大演《董小宛》。我没有时间去看。昨天在朋友案头拿到一册剧本,翻开来看,真不禁使我生气。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似乎倒宁愿去看周信芳的《董小宛》去,我竟不能卒读这个剧本,因为里边实在太多荒谬之处。举例来说,第一幕开盒子会,顾横波吩咐兰儿,“我要痛痛快快的热闹一下,兰儿,你告诉门子,我今天是不接待客人的。”根据幼稚的想像,顾小姐的派头,似乎不致如此的罢?至于后面硬请小宛说出许多连鸨儿都说不出来的话,更是令人“发指”。总之,这戏和我脑子里所想像的,完全是两件事。南明史事是我所喜欢的,写剧本也曾有此野心,然而仅凭《板桥杂记》和《明季稗史》就想动手,却无此大胆。而更基本的一点,如上所说,这些人的Sense,似乎全有问题,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为什么说这些话,因为前几天曾经想写一篇“论浪漫”,曾经发意于此。据《董小宛》的作者说,这戏是他的“家事”,因之戏本身的目的,便在表扬冒辟疆先生的大义,甚至使小宛夫人的结局也是骂贼而亡,我觉得这是残忍的。
  对于明末的东林,我始终无甚好感。四公子中侯方域自然是最丢人的一个。李香君的脱籍,虽然是由于杨文骢的帮忙,然而后面出钱的却还是为东林所痛斥的阮胡子。然而侯生却眼开眼闭的接受了。这样的新人物,的确就是浪漫也还不漂亮,更无论后来的堂堂出仕了。小宛的脱籍,是钱牧斋的力量,而这位牧斋宗伯,后来却作了新朝的礼部侍郎。虽然在乙酉之后,在《同人集》《有学集》中找不出与辟疆先生来往的诗文酬唱。这也未便是由于宗伯的“愧对故人”,我想大概是因为某种原因刊落的罢?至于龚芝麓的无耻,却抬出顾横波来痛骂一顿,似乎也有些冤枉。中国人似乎一向视女人为祸水,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有什么事总是向女人身上一推了事。龚芝麓的“奈小妾不肯何”,真是标准的无耻之论。郁达夫诗:“尚书白发老江湖,卅二芙蓉句不磨。莫怪临危难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实在骂得很痛快。
  不知从何时起,中国人对浪漫的解释大变了。代表人物可以举出小杜来罢!“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被视为浪漫的代表作。推而广之,唐伯虎、章秋谷,自然都是一派,殊有滔滔者天下皆是之意了。和这个相同的,还有许多事也使我怅然。如“荡子”在古诗中,不过是游子的意思,现在却变成了“淫棍”,“风流”本来是形容一种优美的丰度的,变成了“行为不检”的省称。明末的秦淮河上自然也被认为标准的“浪漫时代”,而四公子的艳迹,就永远为天下仕女所称羡了。
  也许东方人真是缺乏幽默之感的罢?那么浪漫在中国之不被了解,也许正是当然的事。我以为浪漫即是大幽默。世界上的事有许多是要以幽默的态度来应付的。唐伯虎虽然不脱“才子气”,然而在中国的旧文人中,还算是懂得幽默的。最近看故宫画展,其中有唐的一幅画,画的是南唐的故事,这事在我是颇熟习的,因而也更觉得它的有趣。
  这是一幅《陶谷赠词》。这故事很出名,记得明人杂剧中也有一出叫做《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的,也是说的同一故事。宋太祖的气量是颇小的,当他还没有到征服南唐的时机时,先派了一个以正人君子著名的陶谷去聘问,陶一向是“容色凛然,崖岸高峻”的,然而这却为韩熙载所看破,以为他并非“端介正人”,“其守可隳”的。于是就用“美人计”来引诱。“遣歌人秦弱兰诈为驿卒女以给之。”结果这位陶学士竟上了圈套。唐氏原图,就画的是陶氏和弱兰的缱绻之态。弱兰弹琵琶唱歌,陶则曲一膝,以手按拍。神气实在非常可掬。后来后主宴陶于澄心堂,陶还要露出大国威严来,装模作样,等弱兰出来情酒,“谷惭笑捧腹”,大为尴尬。弄得“倒吐茵席”,大失上国威仪,后来竟因此事而不得大用。
  唐伯虎在画上题诗一首:“一宿因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樽前面发红。”极尽调侃之能事。
  这里唐寅的话说得很是幽默。本来这种事是不必怕难为情的,然而一向以正人君子露面的陶学士,却不懂这个。难免为《三笑姻缘》的主角所笑了。
  然而浪漫竟是与“胡调”同义么?这当然不是的。我以为应当讲求“浪漫的严肃”。像龚定庵的“偶赋凌云偶倦飞”的态度是要不得的,这只是“儇薄”,如王静安所说。为中国人所误认的浪漫,正是“儇薄”。
  说一句笑话,浪漫是有家庭遗传的根性的。突然地有一个浪漫的子孙,是大偶然。我和T说过一些门第非常好的朋友,是不能了解浪漫的,因为世家生活正是世界上最被认为正当的生活。他们的无缘过生活,实在是命定的事。我们怎样能希望他们来了解呢!如果不“攒眉而去”,就已经是有“宿慧”,值得佩服的了。
  今天例外,吃了点大曲之后,大谈浪漫,请不要笑,还是抄东坡小札作结:“江上微雨,饮酒薄醉,书不能谨!”
  二十二日在土桥,有好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