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 我喜爱苏州,特别喜爱它那恬静的小巷。这倒不是因为“故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而是因为在小巷中往往最容易看到生活的巨变,城市的新生,由此而产生一种自豪和喜悦。 苏州的小巷是饶有风味的。它整洁幽深,曲折多变。巷中都用弹石铺路,春天没有灰沙,夏日阵雨刚过,便能穿布鞋而不湿脚。巷子的两边都是高高的院墙,墙上爬满了长春藤,紫藤;间或有缀满花朵的树枝从墙上探出头来。在庭院的深处,这里、那里传出织机的响声,那沙沙沙沙的是织绸缎;那吱呀嘁嚓的是织章绒。我见过苏州的绸缎和弹绒,象蓝天上嵌着彩云,像朝阳、像晚霞、像薄暮升起的轻烟。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举世闻名的丝织品,是在万户杂住的小巷里诞生的。 小巷子里,大门常开。在敞开的大门里,常常可以看到母女二人伏在一张绷架上,在安静地绣花。她们把一根极细的丝线劈成八根,用几百种针法绣出花鸟、虫鱼、人物、山水。绣出齐白石的活虾 ;绣出徐悲鸿的奔马,泼墨,水印,神态都能准确无误地表现出来。 十六年前我也曾见过“苏绣”,见过苏州的“绣女”。科夜沉寂的小巷里,常见她们傍着微弱的灯光,从深夜绣到天明,赶到顾绣庄去换钱,然后排到米店门口,任人用粉笔在肩上编起号码,指一点平价米。 今天,我们不仅能在小巷中,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看到“苏绣”;在国际的展览会上,还能看苏州姑娘那里表演刺绣。伦敦的居民曾经要求看一看刺绣姑娘的手,看看她的手上有什么秘密,为什么绣出的花儿能迷惑住蝴蝶!谁知道唯一的秘密就是这双手的勤劳,就是我们的社会对勤劳双手的尊重。 解放前,在苏州一座残破的古庙里,住着一个白发垢面、患着严重眼疾的乞妇,她就是有名的“绣女”沈静芬。她把青春全献给了“苏绣”,她会几百种巧妙的针法,她年轻时为闺阁千金描绣了无数的游龙飞凤,替顾绣庄赚来了大批利润。到头来落得个破庙容身,乞求度日。“苏绣”的技术跟着她被人践踏,像破庙一样在风雨中雕零! 如今,在一座小巧的园林里、花径上、在曲桥旁,人们又见到了刺绣工场的顾问沈静芬。她的头发还是斑白的,可是眼疾消失了,面色红润了,精神抖擞了,她正指导着一群活泼年轻的姑娘,种花、绘画、刺绣,把传统的技艺推向新的高峰:寄语信纸敦的居民,苏州姑娘手上的秘密,可以到这这这里寻找。 秋天,全城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嗅着花香信步向前,便会被引入一座座古老的园林。园林象天女散下的鲜花,分布在苏州的大街小巷,有记载的就有一百多个,至于那些凿一池,架一山,中筑一二小亭者就不可数计。《吴风录》记载:“虽闾阎下刻(注)亦饰小山盆鸟以玩”,这说明苏州园林的普遍,在这样普遍的基础上,历代的巧匠名师留下了大批精湛的杰作。 在所有的园林当中,我最爱“留园”。它象所有的艺术杰作一样,带着深深的含蓄。入口处一条朴实的走廊,普通的庭院。林中部的池台亭榭便隐约可见。等到穿过“涵碧山房”,站在近水的凉台上时,只见一派假山迎面而起,山石犬牙交错,“可亭”的六角高耸在山石的上面,高高低低的三道小桥横卧在山涧上。远望迂回曲折,仿佛深不见底。到这里,便感到人在画中,但又不见画的全貌。 登上爬山的游廊,走进“闻木樨香轩”,园中部的景物便全都呈现在眼前。东西是楼阁参差,古木奇石掩映着亭台水榭,南面是廊台,花墙,小巧的“明瑟楼”凌驾于一切建筑之上,楼前是满池清水,倒映着南面的全部景色,造成了园外的奇景。池塘当中,有一个小岛,叫“小蓬莱”,这里的桥、亭都和水面相平,登上“小蓬莱”好像站在湖心水底,而觉得四面皆山。过了“小蓬莱”到达“曲溪楼”的底层时,中部的景物都已一览无余,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曲溪楼”旁还有许多砖框、漏窗,它象取景框一样,把园中的景色浓缩起来,使人处处凌虚,移步换影。抬头西望,深秋时,鲜红的枫叶漫铺在高下起伏的云墙上,叫人留恋不已。回味无穷。 解放前的“留园”竟成了国民党军队的马厩。树木砍伐,楼阁倒塌,到处是残垣败壁、碎石乱砖。今天的“留园”处处金碧浑煌,富丽万千。回头看“留园”的外面,只见虎丘道上,运河的两旁,到处耸立着高大的烟囱。解放后兴建起来的工厂,在日夜吐着浓烟,把安详的蓝天抹上浓重的笔墨。那里机器在轰鸣,金属在碰撞,生活在沸腾。从全城各处的小巷里,古老的花园里,日夜有经过充分休息的人,一路淡笔着走向那沸腾的地方。 作者简介:陆文夫,当代作家。生于1928年。江苏省泰兴县西柏木桥人。曾在靖江县的夹港、泰兴城内、张家桥等地读私塾、小学和初中。1948年苏州中学高中毕业后,到苏北解放区参加革命。1949年后,任新华社苏州支社采访员、《新苏州报》记者、工业组长。1956年后曾在江苏省文联创作组从事专业创作,后来下放到工厂、农村参加劳动。现在苏州市文化局从事专业创作。1955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荣誉》、《二遇周泰》;短篇小说《小巷深处》。197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献身》,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