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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黄河》古清生




  永远的黄河
  古清生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七日。莱州湾。黄河入海口。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我从千里之外的京都风尘仆仆而来。我为黄河而来。为那滚滚波涛飞流入海的雄壮而来。为着心中那个久远的梦想而来。黄河呵,我再一次临近你,聆听你在我心中呼唤了三十余年的涛声。
  我们从一个叫做孤岛的地方出发,这是一个新兴的油田,钢铁的井架和采油机雄壮地耸立在槐树林和苇子林间,东海上空的太阳明媚的光芒洒在咸风吹拂的海岸线上,有鸥鹤打远处从容掠过,悬系于蓝天的白云悠悠浮移,于旷阔的夏季,更有蜂蝶在细微处柔曼纷飞,这景况令我怦然心动,怀想无边。
  车,向着黄河飞驰。我的心也向着黄河飞驰。多少个岁月,多少个平凡的日子,我渴望过走入黄河,渴望接受黄河的洗礼,渴望有一种激越的奔流进入我的灵魂。今天,我又要见到黄河了,一条北方的河,岁月的河。我已隐约地听到黄河的涛声了,在精神上。在一切精神发生饥渴的日子里,在所有的低迷心谷中,我便是要在心中怀想一条永远咆哮的大河,它会给我以力量。在我的艰难的跋涉以及对命运的抗争中,我也是要怀想一条河,一条生命的河,那奔腾之势搏动着我的年轻的心。而在这样的时候,我都会隐约地听到黄河的涛声。我便是这样一个旅人,我知道,黄河能够给我以力量。那一年,我去到黄河的上游兰州和青海,在那里高原的太阳非凡地照耀,高原的雄风劲吹,在渴慕的一颗心的驱使下,我就那样只身跳入了黄河,就是在那一尊黄河母亲的雕像下,一任黄河的激流冲刷着我,那浪花飞溅,涛声欢腾,黄河有力地拍击着、抚摸着一个饮过长江与赣江水长大的汉子,在生命中第一次亲近着心中的黄河,我禁不住心波翻滚,双目含潮。我终于是见到了,抚摸到了,亲吻到了黄河。我的永远的咆哮着的黄河。我的不朽的河。
  奔驰的车越过一片又一片苇子林,一片又一片泽地,我打量着窗外,打量着这辽阔的黄河平原。世界已经进入到九十年代,时间在我的心底走动,微咸的海风阵阵吹来,把我的思绪带向极远。黄河快到了吗?从五千年流过来的黄河,那浪尖上飞腾急旋的羊皮筏子,那纤夫古铜色的号子,那抗战将土饮马黄河的身姿……
  黄河已经到了吗?黄河。
  车在黄河大坝前停下。那大坝上更砌着一道齐身的石堤,它守护着黄河。黄河已经到了,黄河就在我的面前,然而,它在此刻却不是一条奔涌的大河。黄河,此刻竟然如一条——小溪。河水清澈,平静无波,只是那样的清浅而瘦弱。这,就是黄河?黄河断流了,就在今年的初夏。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一条奔腾了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大河,一条无羁无绊横越中国东西的大河,此时却温柔如少女的眸子。我愕然了,在愕然之际,我不由地走下大坝,双膝跪在黄河的沙滩上,默默地捧起一捧黄河的水,无言地喝将下去。我相信这一口水,它是打西部高原千万里奔流而来,它曾挟着雄风越过九曲十八弯,朝着大海朝着东方的太阳而来。
  黄河的水使我心情潮润,它更湿了我天空上的云朵。湿了我的太阳。我的渴求在这一刻得不到,我心中企盼的大潮的冲击得不到,我在寂寞得只能让风吹皱点点细浪的黄河面前,更是有了无限的惆怅。一条河的断流,它本是自然界的一个现象,它被旱魔的手扼住,但于我的精神来说,它却令我无法承受,因为它已经是我生命中的河流。在这么多年里,我流浪,不停地追求,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支配着我,为使我的生命像河流那样脱离平庸,像河流那样奔腾不息而波澜壮阔,像河流在中国这片伟大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在断流的黄河面前,时间已然凝固,只有海风打着旋儿捎来问候。于君临万物的苍天下,我俯身跪向黄河,在心中默念着过去岁月里的诗句,黄河呵,给我一片波涛吧,让我带走你的一片波涛,当我回归到俗世的时候,我用它来洗刷我一再被蒙尘的灵魂。黄河沉默,今天是它休眠的时节,它足抵大海,头枕高原,它给我所有的梦我都收藏。然而我知道黄河会醒,它会以巨龙的姿势横空出世,奔走五千年,奔走千万里。我的黄河,你为什么不把我带到那壮伟的风口浪尖上?
  黄河已经被日子饮干,被干渴的北方饮干。我跪抚着黄河的河床,这是大河的最温柔的部位,这里曾经有过大流飞奔,并且仍会有大流飞奔。我抚着静默的黄河久久不语。我从最初的南国大山出走,漂泊、漂泊、漂泊,一如江河的心潮水不止息。因而我要对着黄河说,一个浪迹天涯的文人,放下了一切,也舍弃了一切,心中唯一珍存的便是永远奔走的激情。我客居在京都的一个小区的时候,我仍然渴望走出去,北京站,那只是我的村口。我写作的一行行文字,那上面有我灵魂的印迹。
  京华的月也是那样柔曼,一些微小的风甚至可以激起心的波澜,而立交桥上的车潮,甚而会让我感觉到奔驰的动态。但这仍不是河流,它更多地闪耀着金钱和欲的光泽。权势的光泽。这些光泽经由世俗的打磨,光亮得更加眩目。我就在这样的光泽里逐渐地黯淡。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不朽的事物,不朽的唯有奔流。
  我终于要告别黄河了。海风追逐黄河而来,它也显得温柔,只有茫茫的河口沉积带,让我产生无限的想象。在大比例的地图上,它将是一个扇形地带,而在地质学中,它又被称做为大陆架,只有在我的心中,它才是大潮走出来的路。这路上有多少雄壮的故事和惊心动魄的景象。我站起来,拂去双膝L沾着的黄河的细沙,如同拂去我所有的牵挂。真的,在一九九五年五月的十七日,我拜见了一条心中的然而是休眠着的大河,这使我看见到这条大河——黄河的足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际遇,黄河的温柔的姿态起码可以告诉我,你在困苦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休眠的时候没有高歌。……
  离开黄河的日子越来越远了,这期间我看过打造黄河工程的水体纪念碑落成的新闻,写作了一篇关于站在黄河口看海的散文。尔后,才是看到一则关于黄河涨潮的消息,这是我预料中的事情。这一天我在炎阳下跟北京的瓜贩子讨价还价,然后托着酉瓜取回一份《北京晚报》,那上面刊载了一篇黄河结束断流的文字,我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永远的黄河,你又醒来,你又奔腾,我心中便也腾起飞腾的浪花,黄河,咆哮吧,以你一往无前的奔走之势,挟去我所有的欲望和私小,冲刷我,拍击我,打磨我,让我一生都感受你的勇猛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