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华 离山海关东行,冒着霏霏细雨,到了望夫石村,小丘岭下。岭上头,那处红墙灰瓦的小小院落,该是孟姜女庙了。 倚着庙台,一径长长的石阶,直迎到游人脚下。这就是有名的“一百零八磴”了。拾级而上,默计着磴数……哦,古迹无欺,一磴也不差。 庙门,我是被人流拥入的。顾不上想想这低而窄的门楣哪儿来的这魅力,已经趔趄到门内右侧那座钟亭檐下了。 从庙门左行,才见正殿。门口一副楹联。上联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下联是:“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游人们几乎都要在这儿停步,立在雨丝中,或默诵,或朗读,细细品味着。这对联,俨然成了入门“考卷”。噢,那几位一时还没念顺当的,竟不肯敷衍过去呢。猛地,一个小伙子捶了伙伴一拳,说了声“听我的”,就朗诵起来。读罢,人们无不点头;随即跟着他,一同入内了。原来,那小伙子把上联第一、第四、第六个“朝”字,读作“朝拜”的“朝”,其余四个,都读作“朝夕”的“朝”;下联呢,第一、四、六个“长”,读作“生长”的“长”,其余都读作“长短”的“长”——竟一下子揭示了这对联根据倚山临海的地势和潮起去升的景象而构思的奇妙。怪不得旁边一位老者微笑颔首呢…… 这老人,我的同游者,是位著名的研究民间文学的教授。前不久,读了他为孟姜女平反“冤案”的文章,昨晚又听他把这传说叙述了一番。从范杞良因逃避秦王大筑长城的苦役而与孟姜女逢,到杞良被捕赴役,孟姜女万里寻夫,直到她哭到长城,滴血认骨,捧土葬夫……讲得娓娓动听。教授认为,千百年了,这传说深合民意,广布民间,正在于它的反封建苛政的鲜明倾向。至于那些现代的御用文人对这传说的攻剿么,教授只择其要,略加驳斥。唔,听了这论述,再来访古,兴味浓多了。 进殿仰望,那双眉微蹙,遥望关山的民妇,就是在人们心中活了千百年的孟姜女了。这是一尊彩朔。造型还谨称,绘饰也鲜明;可那仪态神情却难如人意。不过,浩动这余,也聊胜于无了。倒是殿内幸存下来的金字匾联,还有些意味。上联:“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下联:“姜女未亡也,千古片石铭贞”。匾文是“万古流芳”。相传,是文天祥的手笔。文公是否到过这儿,我没考究过。即便是托名的吧,敢把那位曾君临一切的始皇帝,同这个草芥之微的弱女子相提并论,而且一个是反问了一句“安在哉”,一个是赞叹了一声“未亡也”,已很有些胆识了。 出殿门,见教授又在望着那副“海水”、“浮云”的对联,若有所思。也许已不是玩味那文辞的奇巧,而是追怀殿内那传说中的民女、民心中的圣者,与海山同在、云水相依的魂魄了吧…… 转过殿角,见巨石卧于中庭。上刻“望夫石”三个字。这许是“片石铭贞”的出外,也是村名的由来了。石上凹着一串寸多深的坑坑。传说是孟姜女遥望杞良墓留下的脚印。唉,印迹竟这么深,莫不是怀抱的怨恨太沉重了?……石面还刻着首诗,乾隆题的。其中有“千古无心夸节义,一身有范为纲常”的话。这是想把反封建的抗争,引向“节义”一类“纲常”上去了。不过,如与那位“现代女皇”的“御前学士”们彻底否定孟姜女的手法相比么,这个“风流皇帝”倒还有几分我所用的深谋和雅量哩…… “望夫石”北,立一小亭,匾曰“振衣”。亭下,一位本地口音的老汉,指着匾,慢悠悠地说:“孟姜女望夫之后,到这儿掸了掸衣裙,挽了挽发髻,就下南坡,投海了。登时一声霹雷,海底拱出三块礁石。中间立着她的‘坟’,左右摆着她的‘伞’、‘包袱’,从这儿往南,几里路,遇上落潮,就见着那三块礁石了……” 可惜,透过茫茫烟雨,对那海天之际的石影、涛声,我只能心向往之了…… 出庙门,下“一百零八磴”,雨还没住,游人倒更挤了,北调南腔、碧瞳金发,直忙得这座小庙应接不暇。真的,感召着人们聚到这儿来的,究竟是什么力量呢? 逛了半日,渴了,进茶棚,要了杯茶,坐下来慢慢喝着…… 忽听那位茶大嫂,边给客人斟茶,边叙说着:“孟姜女到了俺村,泪哭干了,落地尽是血。不信,你看那土,直到如今,一经雨水,就……” 可不,那雨中土色,竟象丹砂似的。 是啊,人生的长途上,哪个善良的人没抛酒洒过泪或血;人类的历程中,哪个民族没有自己的血泪史——而这庙中的圣女,该是一切被压迫者抗争意志的化身;她的传说,则是一切苦难的泪与血的结晶了吧…… 归途中,教授透过车窗,凝望远处那空蒙中的、曾在百姓心头“筑怨”的万里长城,深思着;我呢,却不禁频频回首——啊,那古庙,在雨幕中渐渐隐去了。可那低窄的门楣之内,圣女的悲苦而又坚毅的神情,竟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真切了…… 摘自: 《工人日报》1980年5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