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的思考:国史十六讲


樊树志 

 

晚明的历史大变局(1)



  ——“全球化”贸易与白银资本

  当代德国历史学家耶格尔(Friedrich Jaeger)在他的一本近著中意味深长地指出,历史意识并非只瞄向过去,历史恰恰是为了未来而回顾往事。“历史”这个意义构造物,具有人的时间意识的双重意向延伸,一是经历和期待的延伸,一是保留和要求的延伸。

  这种思路是具有启发意义的。当代中国正处于新的历史大变局之中,历史学家理所当然要去关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历史大变局。近年来,晚清史尤其是晚清的历史大变局,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也许与此不无关系。

  历史的大变局并非仅限于晚清,晚明也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过。

  突然提出晚明的历史大变局,并非故意耸人听闻,而是希望人们放宽历史的视野,回过头去看一看16世纪下半叶至17世纪中叶的中国曾经发生的巨变,不仅对于重新评估晚明史,而且对于认识晚清史,都有莫大的好处。

  “全球化”初露端倪的时代。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世界历史出现了大变局,历史学家称为地理大发现时代或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航海家发现了绕过非洲好望角通往印度和中国的新航路,以及美洲新大陆,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西方历史学家把这一标志作为中世纪与近代划分的里程碑,并非毫无道理。这一转折,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全球化”的初露端倪。从此,人们的活动不再局限于某一个洲,而是全球各大洲,包括新发现的美洲。人们的视野与活动所及,不再是半个地球,而是整个地球,因此称之为一个“全球化”初露端倪的时代,是毫不为过的。

  在一般人心目中,“全球化”似乎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才出现的新事物,其实不然。美国学者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O.Keohane)与约瑟夫·奈(Joseph S.Nye)在他们的论著《全球化:来龙去脉》中,对“全球性因素”与“全球化”的界定是具有历史纵深感的:“全球性因素是指世界处于洲际层次上的相互依存的网络状态。这种联系是通过资本、商品、信息、观念、人员、军队,以及与生态环境相关的物质的流动及其产生影响而实现的”;“我们认为,全球性因素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现象。而全球化,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指全球因素增加的过程”。有的学者倾向于认为:“全球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世纪末开始的地理大发现时代,此后世界市场从欧洲拓展到美洲、亚洲和非洲,世界各大洲之间的经济联系大大加强,国际贸易迅速增加,世界市场雏形初具,“全球化”初露端倪。

  倘若以为这是初出茅庐者的一家之言,那么不妨看一看权威的见解。当代著名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的一大贡献就在于,它以一种历史的深邃感阐述了“世界体系”的起源,即16世纪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开始以西北欧为中心,形成“世界性经济体系”,它是崭新的“世界上前所未有的社会体系”。年鉴派大师布罗代尔在他的巨著《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的第三卷中,阐述了“世界经济”与“经济世界”的形成过程,他认为,“世界经济”延伸到全球,形成“全世界市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的转折点就是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由于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欧洲一鼓作气地(或几乎如此)挪动了自己的疆界,从而创造了奇迹”。

  美国学者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震动国际学术界的著作《白银资本》,其副标题就叫做《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而他所讨论的时间段,恰恰是1500年至1800年。在他看来,1500年以后的几个世纪已经有了“经济全球化”。在他的研究框架中,“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地区。他比沃勒斯坦、布罗代尔更加明确地认定,从地理大发现到工业革命之前的时代,已经是一个“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如果问题到此为止,那么还不至于引起众说纷纭的争论。弗兰克的创造性在于,突破欧洲中心论的窠臼,明白无误地指出,1500年至1800年,“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是世界经济的中心,换言之,当时的经济中心不在欧洲,而在亚洲特别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