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品格
   作者:袁鹰 

 “魂”在何处?
  或问:决定一等散文成败优劣的灵魂是什么?
  散文的成败优劣,因素很多,很难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更没有普遍适用的标准答案。所谓“散文的灵魂”,就是指决定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也是见仁见智,众说纷纭。
  比如有人认为是时代精神(或时代意识、时代气息、时代感,含义都相近),这自然是有道理的。时代精神对散文来说,不是可有可无,可浓可淡,更不是味精、胡椒粉似的调味品。任何文学艺术创作,都离不开时代,何况散文这种最简便、最自由的文体,更可以从多种侧面、多种角度、多种层次去表现作者对时代的感受和审视。我们摒弃简单的、机械的“为政治服务”,但决不能否定时代精神。
  然而,时代精神之于散文,未必就比小说、报告文学或者电影、电视、话剧更重要些。
  愚以为,最重要的还是散文作者是不是掏出了自己赤诚的心,抒发了自己真挚的情。如果有“灵魂”的话,恰恰正在作者的心灵深处。这里,着重在“自己”二字,既不是外来的,不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强加到自己笔下的,也不是摭拾别人的,而是来自作者本人主体的意识和感情。
  对作者主体意识和感情的发现、承认和确立,是10年来文艺创作在历经风雨坎坷之后的一大进步。说来使人感慨,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郁达夫先生编纂《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卷》时,早就精辟地论述过:“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个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生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哪里会有?以这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更以打破了桎梏之后的文字为体用,就滋长起来了。”从这一点出发,郁氏评价“五四”以后“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他写这篇《导言》时是30年代中期,阐发的也是那个时代的认识和理解。50多年过去,我们今天仍然要从“个人的发现”来寻找郁达夫先生当年提出的“散文的心”,实在不胜感慨。人性、人性、人的主体意识,已经被桎梏、禁锢以至扭曲得太长久、太长久了!
  然而,古往今来,那些脍炙人口、感人肺腑、使人长年不会忘怀的名篇佳作,尽管可以从中分析出千条百种成功的因素,但是归根到底,那最关键的必定是作者流泻在字里行间的一片真心、一段至情;或者是感时伤世,忧国忧民;或者是缅怀英烈,心绪奔腾;或者恸亲伤逝,生离死别;或者是遭逢灾厄,郁愤难伸;或者是赏心悦目,胸怀舒畅;或者是怀乡思远,婉转缠绵;总之,情怀万种,一言难尽。不是人们常说“少年时代爱写诗,青年时代爱写小说,中年以后爱写散文”么?古人云:“中年以来,伤于哀乐。”郁结于心中的哀乐之情,是最适用于用散文来宣泄的。
  我曾收到3位业余作者联名寄来一封信,信上提出:“我们都爱读散文,并且立志于散文写作。我们读过不少散文,文字技巧相当高,题材也新鲜,但读后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恕我们直说,即使某些名家之作也难避免);而有些作品文字朴素,写的也不是重大题材,却很能打动我们的心。请问这原因何在?”他们说到的有些散文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可能就是缺少那一片真心、一段至情。或者情也是有的,然而不真、不深。不真就容易矫揉虚饰,不深就显得肤浅浮泛。而散文作为有悠久历史和强大生命力的文体,它的主导的美学品格,就在于以情感人。它必定需要真情,需要深情,而且要求作家不停止在单纯直线的抒情方式上,要作新的探索和突破。因为人的情感是世界上最复杂、最丰富、最多变的事物,将复杂的事物简单化,必然会导致雷同、模式化,也就必然丧失了独特的艺术魅力。我们不要求每一篇散文产生震撼人心的强大力量,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应该要求它能打动人心,引起感情的波澜,同作者心心相印。
  刚 与 柔
  一般地用“阳刚之气”和“阴柔之美”来概括散文的风格,未必恰当,也不全面。散文散文,就贵在一个“散”字。多种多样,多彩多姿,各擅才华,各领风骚(几百年、几十年或几年均无不可);读者呢,也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梅兰竹菊,青菜黄瓜,各取所需,各有所爱。即或一些被誉为范文的作品,大体上也是就某一方面而言,散文是不能更无需树立什么样板的。但我认为,如果拈取“刚”与“柔”两个字,约略地展示一下散文的品格,似乎也还使得。
  从古至今,正直的文人在他们的散文中,常常充沛着对历史、民族、社稷的强烈的责任感,渗透了浓郁的忧患意识,“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尤其当国事蜩螗、民生凋敝之秋,境遇坎坷、事业艰难之际,更能出现许多发自内心呼喊的佳作和力作,表现出刚强、刚直、刚健、刚烈的铮铮铁骨,掷地作金石声。虽然,它们一直与种种文字狱相终始(到现代,又往往表现为政治运动和挂着冠冕堂皇招牌的“思想领域斗争”),许多作者因而遭到厄运,从贬谪、流放以至罹难入狱、惨受酷刑。然而,作者的名字和作品,却凛然屹立,深入人心,千古流传。而那些施暴为虐者,却都已化为粪土,灰飞烟灭了。直到如今,继承了这种传统而又有所突破和发展的好文章,常常不胫而走,洛阳纸贵。由于它们审视现实,针砭时弊,促人振起,启人深思,它们的道德价值和审美价值,也就越来越受到读者的重视和尊崇。有人对它们看不惯,觉得讨厌,就叽叽喳喳,唾沫四溅地咒骂,却也挡不住那蓬勃兴起之势。散文达到这个境界并不容易,需要火眼金睛的胆识,更需要赤诚的赤子之心和无畏的勇气。文的品格决定于人的品格。
  另一个方面是柔,就是宣泄、抒写人的至性至情:忠实的爱和憎,真挚的友谊,深沉的眷恋,纯笃不渝的爱情……风霜雨雪,暮暮朝朝,哀乐悲欢,生生死死。长久以来,它们被压抑心灵深处,仿佛已同散文绝缘。人情、人性、人道主义,不断受到谴责,无端地被扣上吓人的帽子,但这些责骂,已被证明是伪善的,徒然的。真正的至情之文,凭谁也禁锢不了。温柔、轻柔、柔和、柔美,千丝万缕,荡气回肠。犹如一股股清泉,流泻在心田深处,晶莹透彻,动人心弦,感人肺腑,更净化人的灵魂。它们始终是散文中源源不断、滔滔不尽的长河。“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也阻止不了它滚滚东流。柔,同样不容易。这需要真诚、袒露,容不得一点虚伪和矫饰。
  话好说,做到却很难。回顾一下,在自己的笔下,那种不敢直面人生、反而有意无意地粉饰升平,那种苍白肤浅、未能完全敞开心扉的文章,也不在少数。这使我赧然,憬然,悚然。因而想到邓拓同志40年前为他的爱侣写的两句诗:
  久历艰危多刚介,自空尘俗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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