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中央电视台10频道(科学·教育频道)《百家讲坛》栏目邀请,我去录制了大型系列节目《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档远非黄金时段——有人调侃说是“铁锡时间”,甚至说是“睡眠时间”,12:45本来是许多人要开始午睡,重播的时间为0:10,就更是许多人香梦沉酣的时刻了——的讲述节目,竟然产生了极强烈的反响。追踪观看的人士很是不少,老少都有,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年轻人,包括在校学生。在互联网上,更是很快就有了非常热烈的回应,激赏的,欢迎的,鼓励的,提意见的,提建议的,深表质疑的,大为不满的,“迎头痛击”的,都有。而且,这些反应不同的人士之间,有的还互相争议,互相辩驳。最可喜的,是有人表示,这个系列节目引发出了自己阅读《红楼梦》的兴趣,没读过的要找来读,没通读过的打算通读,通读过的还想再读。而网上对《红楼梦》的讨论,也变得角度更多,观点更新,分析更细,揭示更深。我从这些不同的反应里,真是获益匪浅。
红学研究应该是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我在讲座里引用了蔡元培先贤的八个字:“多歧为贵,不取苟同。”谁也不应该声称关于《红楼梦》的阐释独他正确,更不能压制封杀不同的观点,要允许哪怕是自己觉得最刺耳的不同见解发表出来,要有平等讨论的态度、容纳分歧争议的学术襟怀;当然,面对聚讼纷纭的学术争议,又要坚持独立思考,不必苟同别人的见解,在争议中从别人的批评里汲取合理的成分,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路,提升自己的学术水平。
我在讲座里还引用了袁枚的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常用这两句诗鼓励自己。我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能够进入名牌大学,没有能受到正规的学术训练,先天不足,弱点自知,但是我从青春挫折期就勉励自己,要自学成才,要自强不息。我为自己高兴,因为经过多年的努力,我成为了一个作家,除了能发表小说、随笔,我还能写建筑评论,能涉足足球文化,并且,经过十多年努力,还在《红楼梦》研究中创建了秦学分支。我只是一朵苔花,但是,我也努力地像牡丹那样开放。我们的生命都是花朵,我鼓励自己,也把这样的信念告诉年轻人,特别是有这样那样明显弱点和缺点的年轻人,希望他们要清醒地知道,相对于永恒的宇宙,我们确实非常渺小,应该有谦卑之心;但是跟别的任何生命相比,我们的尊严,我们的价值,我们的可能性,是一样的;就算人家确实是牡丹玫瑰,自己只是小小的,角落里的一朵苔花,也应该灿烂地绽放,把自己涨圆,并且自豪地仰望苍天,说:“我也能!”
节目开播以后,一直有红迷朋友希望能买到我演讲的文稿结集,现在这本书应该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当然,我也盼望没看节目的人士,或者习惯上是不看电视只读书的人士,也能翻翻这本书。
大家知道,电视节目,包括《百家讲坛》这样形式上似乎比较简单的节目,都有一个加工制作的过程。节目版块的时间是固定的,一共四十五分钟,刨去片头片尾,以及编导嵌入的必要的解说词衔接词等等,电视节目里大家听到我所讲的,也不过三十几分钟。其实每次在摄像棚里录制时,我一讲总得有六七十分钟,编导制作节目当然是尽量取其精华,但限于每集容量,也确实不得不删掉一些其实是必要的论证、事例和逻辑过渡。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本书里的每一讲,跟制作成的电视节目都略有不同,主要就是把一些因节目时间限制而砍掉的内容,恢复了进去。因为看书跟看电视节目不一样,我相信,这些在书里增添的内容,可以给阅读者带来更丰富的信息,形成更有说服力的逻辑链。
在实际演讲中,我有口误,有表述不当,也有错误处,把演讲制作为节目时,编导们已经尽可能地做了修正,但是,还是留下了一些没能清除尽的疏漏疵点。电视台的节目一旦定型,再加修改就很麻烦,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但是,在整理这些演讲文稿的过程里,凡是发现到的,我都一一做了更正补救。在此特别要感谢在节目播出过程里,通过电视台,通过互联网,以及设法直接给我来信的诸多人士,有的指正非常宝贵,我已经在这本书里采纳了其正确意见,有的建议非常之好,我也就相应地进行了删却增补。因此,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本演讲记录,应该比已经播出的节目,比此前从网上找到的记录文本,更完善,更准确,也更丰富。我衷心希望,各方面的人士继续不吝赐教,这本书如果还有再印的机会,我会根据批评建议,以及自检和新悟,将这些文稿再加增订修正。
对于我的秦学研究,我有基本自信,因为,一、另辟蹊径;二、自成体系;三、自圆其说。但我也一直提醒自己:一、千万不能以为真理就只在自己手中了;二、千万要尊重别人的研究成果;三、广采博取,从善如流,欢迎批评,不断改进。谢谢买这本书、读这本书的各方人士。说到头,我的秦学究竟是否能够成立,那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这个系列讲座,引发出了人们对《红楼梦》的更浓厚的兴趣,读《红楼梦》的更多了,参与讨论它的人更多了,红学在民间的空间,因此大大拓展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个民族,她那世代不灭的灵魂,以各种形式在无尽的时空里体现,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形式,就是体现在其以母语写出的经典文本中。正如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之于英国人,是他们民族魂魄的构成因素一样,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不朽魂魄的一部分。阅读《红楼梦》,讨论《红楼梦》,具有传承民族魂、提升民族魂的无可估量的意义,而所有民族发展的具体阶段中的具体问题,具体症结,具体的国计民生,无不与此相关联。我们如果热爱自己的民族,希望她发展得更好,那么,解决眼前切近之事,和深远的魂魄修养,应该都不要偏废,应该将二者融会贯通在一起,不能将二者割离,更不可将二者对立起来。 这段代替序言的《说在前头》,其实还是写出来的。写和说,是两种区别很大的表述方式。后面诸君所看到的,是演讲的真实记录,虽然也印成了文字,那感觉应该是另样的,我自己看的时候也觉得别是一番滋味。这些讲演记录稿虽然经过一定修饬,但仍保留着浓郁的口语风格。我为自己能出这样一本书而高兴,也希望它能给能够通过眼睛阅读激起听觉效应的诸君,起码能在艰辛的人生跋涉中,在业余时间里,多少增添一些有内涵的生活乐趣。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有位戏剧家叫梅耶荷德,他对一位文学艺术家的成功标准是什么,提出了一个见解。他认为,你一个作品出来,如果所有人都说你好,那么你是彻底地失败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说你坏,那么你当然也是失败,不过这说明你总算还有自己的某些特点;如果反响强烈,形成的局面是一部分人喜欢得要命,而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么,你就是获得真正的成功了!后来有人夸张地将他的这一观点称之为“梅耶荷德定律”。忽然想起“梅耶荷德定律”,是我觉得按他那说法衡量,自己这回到CCTV-10讲《红楼梦》,算是获得成功了么?说真的,我还没自信到那个份上。但是,“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的滋味,我确实是尝到了一些,这对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应该是一种锻炼。在一个文化格局日趋多元化的社会里,如果“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只不过是一种言论,并不具有法律宣判效力,也并不是形成了新的政治运动要对你实施“揪出来斗倒斗臭”,不影响领取退休金,不打进家门,那么,我觉得,就我个人而言,应该能够承受,而且必须承受。我算何方神圣,有何特权,不许人家恶攻?不许人家讨厌?不许人家出言不逊?你到中央电视台节目里高谈阔论,人家就有不喜欢,觉得恶心,给你一大哄的天赋人权!有些厌恶我的人,似乎对我的每一讲还都牺牲午觉或熬夜地盯着看,我感觉这也不错,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我具有反面的不可忽略的价值;当然,有些人士并不是厌恶我,他们对我心怀善意,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辩论的对手,因此每讲必看,看过必争。没想到我花甲之后,还能被诸多人士赐以如此的关注,我整个的心情,确实必须以欣慰两个字来概括。我的秦学研究,有的人误解了,以为我只研究《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这一个人物,或者我只把《红楼梦》当成一部清代康、雍、乾三朝政治权力的隐蔽史料来解读。不是这样的,我的研究,属于探佚学范畴,方法基本是原型研究。从对秦可卿原型的研究入手,揭示《红楼梦》文本背后的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权力之争,并不是我的终极目的。我是把对秦可卿的研究当作一个突破口,好比打开一扇最能看清内部景象的窗户,迈过一道最能通向深处的门槛,掌握一把最能开启巨锁的钥匙,去进入《红楼梦》这座巍峨的宫殿,去欣赏里面的壮观景象,去领悟里面的无穷奥妙。我的讲座,第一、二讲概括地介绍红学,也是表明我的研究,是在前人奠定的基础上去进行的;第三讲至十三讲重点揭秘秦可卿,第十四至十八讲揭秘贾元春。这本书就先收录到第十八讲,因为第十九讲以后,讲妙玉的部分虽然录制了,但还没有整理出初步的文案,而之下的部分,就根本还没有录制。是否还能顺利录制,何时录制,何时能制作为节目播出,各方都还举棋未定,因此,这本书只能到此为止。如果第十九讲到拟定的第三十六讲也就是最后一讲有幸能够完成,那么,接续这本书再出一本,以为合璧,是我的愿望,相信也是支持我、鼓励我的红迷朋友们乐于见到的。为了使关注我这一系列讲座的人士进一步知道,我确实不是只研究秦可卿,而是从她出发,去对《红楼梦》进行较全面的探索,在这里我把已经录制的四讲和初步拟定的后面的讲座题目公布一下。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计划,真正实施时会有所调整,是否一定能完成也还要取决于主客观各方面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