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挑文君:千年一骗局 劫色劫财

  





  在中国戏曲史上,“琴挑”是一出非常有名的折子戏,不少剧本都以它命名。“琴挑”一词最早源自汉武帝时期一位大文豪的浪漫故事。此人与史学家司马迁并称为“文章西汉两司马”。不过,二者绝对不能够同日而语。这位司马先生一生名利双收,可谓命运的宠儿。那么,他又是谁?他的琴,是否真的挑起了一段千古佳话?

  巧设临邛一骗局

  司马相如,字长卿,幼年时,他的父母怕他有灾,所以给他取了个小名叫“犬子”。长卿完成学业之后,知道了蔺相如的故事,为了表示对蔺相如的羡慕之意,便更名为司马相如。

  凭借家庭的富有,司马相如当了“郎”(以赀为郎),“郎”是皇帝的侍从。汉承秦制,规定家中有钱的人可以为郎。汉初曾以“十算”(十万)为起点,到了景帝朝改为“四算”(四万)为起点。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衣食足而知礼仪;二是有资产备得起官服。

  司马相如初出道时,担任汉景帝的武骑常侍(骑兵侍卫),他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职业。司马相如喜爱的是写赋(一种文体),但是,汉景帝偏偏不喜爱赋。所以,在景帝朝司马相如才华得不到施展,干得很郁闷。

  后来,梁孝王进京,随同他一块来的有邹阳、枚乘、庄忌等人,相如和这几位辞赋高手,志趣相投,一拍即合。于是,他以有病为由辞去了景帝朝的“郎”,随梁孝王到了梁国。梁孝王让司马相如和邹阳、枚乘等人一同居住,享受同等待遇。司马相如心情大变,文思泉涌,创作了著名的《子虚赋》,声名鹊起。

  但是,不久(景帝中元六年,前144),梁孝王病卒,门客各奔东西。司马相如离开梁地,回到家乡成都。《史记·司马相如传》记载: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汉书·司马相如传》:梁孝王薨,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这两本重要史书记载的内容完全一致,都说司马相如从梁孝王游宦归来后,家中穷困,没有谋生的手段。

  这段记载非常可疑。如果司马相如真是“家贫无以自业”,那么,他当初怎么能够“以赀为郎”呢?但是,司马迁、班固两个人都这么写,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事实的真相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临邛县(今四川邛崃)令王吉邀请司马相如到临邛。王县长与司马相如是莫逆之交,司马相如来到后,王吉将他安顿在县城的宾馆(都亭)里。

  一场“琴挑”的浪漫剧由此拉开帷幕。

  临邛县令王吉安置好密友司马相如之后,故意装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天天到宾馆来看望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开始每天还见见县令王吉,后来,县令来访,司马相如一律谢绝。司马相如越是谢绝,王吉越是恭敬,照样天天来访。(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缪为恭敬”四个字非常值得玩味,“缪为恭敬”是故意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而王县令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毕恭毕敬的姿态?司马相如和王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原来,临邛县有两位钢铁大王,一位是卓王孙,一位是程郑,两家都以炼铁暴富。按照时下的说法,一位是卓总,一位是程总。卓王孙家中的奴仆有八百多人,程郑家中的奴仆也有数百人,略逊一筹。这两位老总听说王县令天天去宾馆看望一位贵客,还屡屡碰壁,非常好奇,很想见识一下。思来想去,便想出一计。既然是县长的贵客,我们理应表示一下。不如备下一桌酒宴,好好款待一下人家,顺便也宴请一下县长。(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

  到了宴请这一天,王县令先来到卓王孙家中。此时,上百位宾客已经入席,等到中午,卓王孙才派人去请司马相如前来赴宴;但是,司马相如推说有病不能赴宴。本来,等陪客们都到了才去请主宾,这是对客人尊敬的一种做法。但是,主宾不来,卓王孙别提多难堪了。王县令一听司马相如不来,菜都不敢吃一口,立即登门去请。司马相如见王县令如此盛情,没有办法,只好勉强成行。司马相如一到,他的风采立刻震动了临邛的上流社会。(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

  有趣的是,《汉书》和《史记》记载王县令亲请司马相如一事有一字之差:《史记》写的是“相如不得已强往”,《汉书》写的是“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比起《史记》,《汉书》多了一个“为”字,“为”者“伪”也,即司马相如故作清高,假装不愿去赴宴。班固写得比司马迁更透彻,他揭示了司马相如和密友王县令的确是策划了一个大阴谋。那么,司马相如和密友王县令究竟想从这个阴谋中得到什么呢?

  通过《汉书》这个“为”字,我们基本上可以知道,司马相如这次临邛之行,绝对不是一般的探亲访友,而是有备而来,要办成一件事,而且这件事一定和卓王孙有关。

  琴心挑得美人归

  王县令将司马相如安顿在宾馆里天天朝拜,意在造势,吸引卓王孙的眼球;果然,卓王孙上钩了:亲摆家宴宴请司马相如。赴宴之际,他又“千呼万唤始出来”,吊足卓王孙的胃口,哄抬自己的身价。

  酒宴进行到高潮时,王县令把一张琴恭恭敬敬送到司马相如面前,说:听说长卿的琴弹得极好,希望能弹一曲以助酒兴。司马相如一再推辞,王县令一再相邀。最后,司马相如拗不过,顺手弹了两支曲子。

  《史记·司马相如传》记载: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司马相如有一个生理缺陷,就是结巴,但是,他的文章写得非常之好。王县令之所以让司马相如赋琴,一是让司马相如回避自己的弱项——口吃,二是发挥自己的强项——弹琴。

  做了这么多的铺垫,还亮出了绝技,到底为什么呢?

  原来,这位卓王孙有一个宝贝女儿叫卓文君,这位文君小姐刚刚守寡,回到娘家暂住。她非常喜欢音乐,又特别精通琴瑟。所以,司马相如与其说是为王县令弹两支曲子,不如说是司马相如想用琴音挑动卓文君的芳心。(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请特别注意“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中的“缪”字,司马相如抚琴,绝非为县长大人所奏,而是为了让一位小姐芳心暗许。

  一个人有癖好,就有了软肋。

  卓文君酷爱音乐,这恰恰成了卓文君的短处。司马相如早就把卓文君给琢磨透了,卓文君精通琴瑟,这就是她的心理兴奋点。一支表达爱慕的琴曲,正是司马相如打开卓文君芳心的钥匙。

  原来,司马相如故弄玄虚、排兵布阵多时,要谋的就是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卓文君!

  司马相如应邀到临邛之时,随行车马非常之多,来到之后表现得从容大方,举止文雅,加上他英俊帅气,整个临邛县无人不知。寡居家中的卓文君早有耳闻,只是无缘相识。等到司马相如到自己家中饮酒,弹琴,文君从门缝里看见司马相如的风流倜傥,内心十二万分仰慕,直担心自己配不上他。两支求婚曲让文君小姐听得如醉如痴,心动不已。

  这就是所谓司马相如的“琴挑”,即用琴声挑动文君的春心。

  酒宴结束之后,司马相如派人用重金买通卓文君的侍女,直抒胸臆。“两情相悦”的确令人幸福得发晕。卓文君奋不顾身,连夜从家中出逃,司马相如狂喜不已,当夜带她离开临邛,回到成都家中。

  到了成都,卓文君才发现,司马相如家中一贫如洗,只有四面墙(家居徒四壁立)。

  当然,“家居徒四壁立”这句话与此前的“以赀为郎”,出行有盛大的车马随从颇不相符,真不知道司马相如家中的经济状况到底怎么样。

  第二天,卓王孙听说自己的女儿私奔司马相如,而且,两个人已经离开临邛要回成都,气急败坏。不过,作为一个大汉帝国首富,卓王孙自有杀手锏:经济制裁,一个子不给!

  蜜月之后,两个年轻人立即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与窘迫,卓王孙的经济制裁立竿见影。卓文君第一个受不了了!她自幼长于豪门,富日子过惯了,哪里受得了穷?她对司马相如说:假如你愿意和我一块儿回临邛,就是向我的兄弟们借点钱,也足以维持生活,何苦在这儿受穷呢?

  最后,司马相如同意了爱妻的意见,变卖了车马,在临邛买了一处房子,开了个酒店,类似现在的酒吧。他让卓文君亲自站台卖酒(文君当垆),自己系着大围裙,和伙计们一块儿洗碗。(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卢,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西京杂记》(卷二)记载得更是有声有色: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成都之后,生活艰难,卓文君只得拿自己的高档皮衣去赊一点酒,二人同饮。喝完酒,卓文君抱着司马相如的脖子哭着说:我从来过得都是富贵日子,现在却到了用裘皮大衣换酒的地步。于是,两个人商定到临邛开酒店,司马相如亲自穿着围裙干活,有意让卓王孙丢人。(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

  卓王孙的富有绝非一般,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记述了卓王孙在秦灭赵国之后,从赵地主动要求迁徒远方,最后迁到临邛炼铁致富的全过程。《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的都是国家级大富翁,卓王孙排行第一:卓氏……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卓王孙无疑是当年福布斯中国排行榜的首富。

  卓王孙的千金回临邛开酒吧,并亲自“当垆”卖酒;卓王孙的女婿司马相和佣人一样打杂,实在让卓王孙丢人现眼,卓王孙因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这里的原因大概有以下三点:

  自己引狼入室。

  司马相如拐走女儿,是因为自己请司马相如到家中赴宴,而此事又是王县令做的婚托儿,总不能和县长翻脸吧?卓王孙有苦难言;

  卓文君不顾礼仪。

  自己的女儿放着千金大小姐不做,竟然不知廉耻,与司马相如私奔,让卓王孙脸面尽失;

  丢人丢到家门口。

  女儿和司马相如的酒店如果开在成都,眼不见心不烦,舆论还不至于这么大;可他们竟然把酒店开到临邛,生意做到家门口,临邛小城,尽人皆知,这真叫“丢人丢到家”!

  卓王孙又羞又恼,却无处发泄。

  文君的兄弟和长辈纷纷从中斡旋:卓王孙啊,你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又不缺钱;文君已为人妻,生米已然成熟饭,司马相如也算个人才,并非无能之辈,文君完全可以托付终身。再者说,司马相如还是王县令的座上宾,你又何必不依不饶呢?

  卓王孙万般无奈,只好花钱消灾,分给文君一百名僮仆,一百万钱,另有一大笔嫁妆。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立即关闭酒店,打道回成都,买田买地,富甲一方。

  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这对才子佳人的传奇佳话,从此千古流传。

  几许痴心几多谋

  但是,据我看来,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里还有许多疑问需要解答:

  第一,司马相如为什么想不到与卓文君回临邛开酒舍宰卓王孙的计划呢?

  司马相如是在无法维持生计的落魄之时应密友王吉之邀来到临邛的。他来临邛之前也许并没有完整的想法,但是,到了临邛之后,特别是在与王吉密谈之后,司马相如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司马迁没有将其挑明,而是暗中点出。

  司马迁为什么不把司马相如这个密谋揭示出来呢?道理很简单,司马迁对司马相如偏爱有加,特别是钟爱他的才华。《史记·司马相如传》中全文引用司马相如的大赋和文章,这在《史记》一百一十二篇人物传记中是绝无仅有的。对司马相如情有独钟,司马迁笔下留情就是很自然的;他不会用直笔来写司马相如当年这一段不大光彩的婚史,但是,作为一代良史,司马迁又不能违背作为一代史学家秉笔直书的为史原则,他还不得不将司马相如这件事揭示出来。当然只能用曲笔,看“临邛令缪为恭敬”和“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两句中的“缪”字,真相便昭然若揭。

  司马相如初到临邛即大张旗鼓,制造声势,实则与县长联手,钓卓王孙上钩。

  司马相如能够制订出一个如此周密的“钓鱼”计划,让精明老到的卓王孙上当,至少说明司马相如确有老谋深算的一面,那他岂能想不到主动提出来回临邛开酒舍,狠宰卓王孙一把呢?

  一是丢人。中国古代大男子主义盛行,一个男人要靠女人吃饭,无疑会遭人鄙视。

  二是万一卓文君拒绝了怎么办?如果卓文君宁肯受穷,决不开口向父亲要钱,这事此后就再难提起。

  三是可能会让卓文君怀疑当初“琴挑”的目的。这将会带来一个更大的问题:你究竟爱我卓文君,还是爱我家的钱?你是为我琴挑,还是为了宰我爹而琴挑?

  因此,司马相如是不会提出回临邛的;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忍耐!忍到卓文君自己受不了,主动提出,自然顺水推舟、大功告成。

  果然,卓文君主动提出回临邛。此时,司马相如内心应该是欣喜若狂——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如果将此事向前再推一点会发现另外一个问题。

  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究竟为的是什么?

  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是因为这一问题从古至今被讹传,它关乎到对这个经典爱情故事的真实评价。

  首先,卓文君究竟美不美?

  如果卓文君是丑女,那么,一切就明明白白:琴挑全国首富的丑女,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史记·司马相如传》《汉书·司马相如传》都没有记载卓文君是否国色天香。只有《西京杂记》卷二记载:

  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如果《西京杂记》的这个记载可信,那么,国色天香,十七妙龄,司马相如十分仰慕,才有与王县令密谋琴挑文君一事。而且,司马相如有糖尿病,由于喜爱卓文君,不加克制,导致自己病情加重,最后死在糖尿病上。

  当然,因为卓文君貌美而琴挑,目的无非是抱得美人归,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并不能排除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之后还有其他目的。如果先劫色后劫财,就是一石二鸟,当然,人品就大打折扣了。

  西汉末年著名的文学家扬雄非常崇拜司马相如,他模仿司马相如创作了不少汉大赋,但是,扬雄《解嘲》一文中第一次提出: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扬雄认为:自己既不像司马相如一样无耻地劫卓王孙的财,又不能像东方朔那样无耻地自己割肉送老婆,只好活该受穷。扬雄第一个提出司马相如是“窃赀”,是劫财。

  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篇》在批评“自古文人,多陷轻薄”时,也说:“司马长卿,窃赀无操”。

  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评司马相如时亦说:相如纵诞,窃赀卓氏。

  看来,古人对此事的说法大体一致,认为司马相如人品不端,劫卓王孙之财。但是古人并未进行详细议论,我们不妨来作一番论证。

  另外,司马相如回临邛果真是为了劫卓王孙的财吗?

  《史记》、《汉书》的司马相如传都没有谈到,但是,《西京杂记》写了非常值得玩味的四个字“以耻王孙”。如果我们相信《西京杂记》记载属实,就得承认司马相如在临邛开酒店是为了宰卓王孙。此为其一。

  其二,酒店开在哪儿不行啊,非得开在临邛?显然是为了卓王孙的钱嘛。

  其三,《史记》、《汉书》都记载司马相如拿到一百万钱和一百个奴仆后,立即关闭酒店,带着夫人回了成都。

  从这三条看,司马相如回临邛开酒店,确实不能排除向卓王孙“劫财”。

  最后一点,司马相如宰卓王孙的计划是在琴挑之前还在琴挑之后?

  我们看看下面这五个问题是否成立:

  (1)司马相如知道卓王孙是全国首富;

  (2)司马相如相信自己可以用一个周密的计谋琴挑文君归己;

  (3)司马相如深知自己“家居徒四壁立”根本养不起万金小姐卓文君;

  (4)司马相如深信卓文君受不了穷一定会主动提出回临邛逼其父出血;

  (5)司马相如坚信卓王孙受不了丢人一定会拿钱摆平。

  如果上面这五个问题我们不得不承认是事实的话,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前已经有了劫财的准备,因此,这个流传千古的爱情传说原来竟是一个先劫色后劫财的骗局。

  这样的“浪漫婚姻”会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