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语录—余秋雨解剖文学(上)

  





  余秋雨简介:

  1946年出生与中国浙江省。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写作学会会长。现任上海市政府咨询策划顾问,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上海大学兼职教授。

  因文化史和艺术学方面的大量著作,曾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奖(1985年)、“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荣誉称号(1986年)、上海市文学艺术大奖(1991年)、“上海十大高教精英”荣誉称号(1992年)、国家文化部部颁全国优秀教材一等奖(1992年)等。

  由于亲身越野历险考察世界各大文明遗址,被日本《朝日新闻》评为“世界上走得最远的文化思想家”。不仅完整地考察了中国境内的几乎所有文化遗址和世界各国华文地区,而且还考察了作为西方文明基座的欧、美一百余座城市,更冒着生命危险考察了从埃及、中东、海湾、中亚、南亚的希伯来文明、阿拉伯文明、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河文明遗址,所写《文化苦旅》、《山居笔记》、《霜冷长河》、《千年一叹》、《行者无疆》等著作一直位居全球华文书畅销排行榜前列,是公认的当代华人世界影响最大的文化学者之一。

  内容简介:

  不朽的世界文学名著,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艺术想象空间,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曹雪芹的《红楼梦》,一个个凄美的故事,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宏伟的内在结构,令世人惊叹。 著名学者、散文家余秋雨教授,将引领我们走进文学、艺术的殿堂,一同探寻伟大的文学作品背后所隐藏的未知结构、两难结构的独特魅力。

  (全文)

  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今天的《在文学馆听讲座》,我为大家请来的主讲人,是著名学者、散文家余秋雨先生。我是想从创作学的意义上,来讲一个文学当中的,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为什么需要在我们这样的,一个演讲当中,专门来谈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技巧性的问题呢?因为这么多年看下来,我们对于文学的,创作学上的一些问题,往往过于的忽视,大家对文学和文化的思考,更多的是比较粗糙的,高屋建瓴的大概念,这个在一定的时候,我觉得也还是需要的。但是,如果深入到文学的内部呢,光是这样的思考就不够了,这是一个非常细致的所在,需要做认真的探讨。首先我现在要说明的就是,什么是我今天要讲的未知结构,文学创作中的未知结构,这一点呢,可能我们在阅读作品的时候,不太注意,但是,我把它讲出来以后,大家会慢慢地觉得,其实是确定比较重要。我想先用一些例子来说明它,把未知结构说明了,然后大家可能就对于我下面的,理论上的推进,大家就有一点明白了,我先从文学的实例来说明。

  我第一个需要来说明的实例呢,我想用美国非常著名的,一个小说家海明威,他写的《老人与海》,大体能说明我要讲的未知结构,是怎么回事了。大家知道,美国文学的历史并不长,但是它也有一些高峰性的构建,最高的高峰,我想大概是应该是海明威了。那么,他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我们都知道,而且非常奇怪,大家知道,诺贝尔文学奖经常有好多争议,说这个人可以,那个人不可以,大家好多争议,海明威好像没受到过太大的争议,没有什么人说海明威的诺贝尔奖,似乎是不太该获得,这个几乎很少有,那么,海明威获诺贝尔奖的,一个极重要的作品,是极短的一个作品,叫《老人与海》,得诺贝尔奖他是好几个作品,但是非常重要的 代表性的,经典作品是《老人与海》。《老人与海》这个作品,它的内容如果按照我们说起来,是太简单了,就用一个粗线条的概括的话,太简单了,我如果用非常粗糙的语言,来概括一下,我想大家可能还有一些印象。

  一个老人他是打鱼的,一直想打一些大的鱼,能够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孤独的住在海边,有一天出海的时候,他终于打到了一条大鱼,和这条大鱼搏斗,这个鱼太大了,已经不是他的年龄所能搏斗的过的了,但是他用他的打鱼的经验,技术,终于把这条鱼制服了,这条鱼他很难拉到船上来,只能拖在船的后面,慢慢地回来,但是在打鱼过程当中,这条鱼当然在不断地流血,流血的时候,这个血就吸引了其他的鲨鱼,其他鲨鱼就把这条鱼,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所以实际上这个老人,拉到岸上来的是一个鱼骨头,鱼已经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一看以后,哎呀,没有这条鱼了,他非常疲惫 非常劳累地,慢慢地走向自己海边的小木屋,他睡了一觉,在睡梦当中,还梦到了狮子,如果简单说来,好像就这么一件事情,它当然描写非常地具体生动,在海里打鱼的情景,海浪的情景,他搏斗的情景都非常具体,但是整个构架,就这么一个构架,那么按照我们比较粗糙的,读者的想法,就(觉得)很奇怪。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成了一个世界上很少有争议的,一个现代经典,没有什么争议,这原因何在?为什么这个作品是伟大的作品,有很多作品写过渔民,有很多作品写过打鱼,为什么就是它是伟大的?伟大在何处,是他对海浪的描写吗?海浪的描写 ,写得更多更好的人,也有很多,也不少,他的秘密在何处呢,好,这个我要给大家,做一个简单地解释,就是这个作品里边有一个非常重要地构架,就是我所说叫未知构架,未知结构,未知结构是什么呢?

  就是你看完这个作品以后,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这个渔民,今天他究竟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就是他搏斗,搏斗把一条非常巨大的鱼打回来了,然后鱼被一口一口,被其他鱼掉了,拉回来一副空骨头,他究竟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那么,曾经有人做过这样的一个想象。如果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辩论会的话,两派的意见会非常激烈,面对这部看上去容量不大的作品,如果同意他是胜利者,那是一派人,同意他是失败者的一派人,他们会没完没了的争论下去,说他是胜利者的,就一定说,那当然是胜利者,他年纪那么大了,把一条鱼制服了,那当然是胜利者,人的最高贵的地方就是生命的体现。那么,认为他(是)失败者的就说,他又不是运动员,他这个打鱼又不是在奥运会上比赛什么,一个打鱼比赛,他是个渔民,他需要有物质需要,他拉回来的是副空骨头,当然是失败者,那么那个认为他(是)胜利者,就还可以反驳他,他认为就是他还活着,他今天能制服它,明天也还能制服同样的鱼,他的信心百倍,我制服了,海天天在,鱼天天在,他现在这么一个生命活着的话,他当然是胜利者;认为是失败者的人就说,他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了,他还贫困,意味着他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机会,他第一次遇到,为什么第二 第三天就能遇到了,他遇不到了,那么认为是胜利者的人就认为,遇不到他是个守候者,你看那么大的大海,他一个人的小木屋,面对着大自然,他一个老人在这个地方,就显示出伟大,他看到小鱼过去,大鱼过去,只要有机会他就出海,他代表了人类的力量。

  那么认为是失败者的有可以说,什么代表人类的力量?你看老妻子也没有,家人也不和他在一起,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么一个海边守着,就人生来说,年纪那么大了,完全是一个失败的造型,孤苦伶仃嘛。那么胜利者又可以说,你有没有发现他,他虽然疲倦,但是还做到有关狮子的梦,那么失败者又可以讲很多很多话,大家可以设想了,这场辩论是可以没完没了的,永远进行下去,甚至于可以说是一个永久的辩论现场,也就是说海明威在这儿,营造着一个无尽无穷的话题,这个话题属于人类的本体,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实际上是讲不清楚的,每一次胜利,你可以找到里边的失败的因素,每一个失败后面,都可以找到胜利的因素。这好像是个哲理吧,千万不要把这个哲理讲出来,如果把我这个哲理讲出来,这个作品就浅显了,就似乎是已经快速地给它已知结构。不是它就是把这个构架放在里边,没有结论,让所有参与的人都投入进去,看这个作品的时候,觉得这里有让我无数的可以思考的余地,我一会儿赞成这一边,一会儿赞成那一边,我永远在这个作品当中,我是个徘徊者,这个作品就伟大了,好多读者觉得我面对这个作品,我永远是徘徊者,他不是交给我一个结论,我拿到这个结论,这个作品小了,因为所有的构架,落在最后这个两句结论里边了,这个作品是小作品,你把它抻大以后,我到我年轻的时候,中年的时候,年老的时候,在这个作品里边,我永远有一种两难的选择,选择完以后,我还两难。它开辟了一个宏大结构,我想大家能够理解,我所说的意思,它开辟了一种结构,开辟了一种,用他的一种写作技巧,开辟了一种巨大地阅读经验,这一点我可以(用)两个例子来说明它。

  一个就是当时,里根在作美国总统的时候,有一次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这是人类的悲剧。这我们都知道,有一些美国的宇航员,正要上去的时候,其中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教师,全世界都看到电视直播,上去以后突然爆炸了,爆炸以后,突然大家都很沉默,全人类沉默,后来大家非常悲哀。那天晚上我觉得,里根做得非常有艺术性,他那天晚上半夜的时候,他在电视里发表讲话,说:我知道美国人都没有睡,我今天讲话是对孩子们的,我知道你们的父母亲,能够明白这一点,但是,孩子们可能受不了,我要给你们讲一讲,什么是胜利,什么是失败。所以第二天美国好多报纸说,从里根昨天晚上的讲话,我们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这是一次失败吧,是一次失败,但是为什么那么悲壮,为什么所有的教堂的钟声都鸣响,为什么那天所有的国家,都对于那个天空,表示一种由衷的敬意,而且没有任何人,觉得我们应该终止这个实验。就在爆炸以后,没多久,报名作宇航员的人数是几百倍的增长,什么道理,失败和成功就这么复杂的,融合在一起了,这里边为什么让美国记者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呢,《老人与海》的伟大结构,就是我就觉得这个未知结构走向伟大,这个伟大结构,隐隐然地又挑起了,人们的一种内心的感觉。

  我到欧洲去旅行的时候,在联合国欧洲总部,在日内瓦那儿有一个宫,在那个宫里边,看到西班牙画家在那儿,画了两幅画,它那是要求和平的,给世界各国的元首们看,要求和平,他画了个什么画呢?这两幅画我当时心里怦然一动,一个就是人类历史上,一场战争结束的时候,胜利者的图像,一幅是失败者的图像,胜利者的图像是在庆祝胜利,他们的元帅受到人们的欢呼。但是更多的是元帅背后,是抬了很多很多烈士的棺材,棺材后面跟着烈士的母亲,白发苍苍,寒风萧萧,你看到这幅画是胜利者,但这个胜利者包含着多少的血泪,另外一个就是战争失败的现场,失败了,这个地方失败了,但是,很多人面对尸体的时候,握着拳头,仰望苍天,你知道他们会有一次发奋图强,让你感觉到,就某一种事情要延续下去。这两幅画就是都表现出一种胜利和失败,仅仅交融在一起的,难分难解的一种结构,这个结构在联合国的欧洲总部,它可能是给世界各国的元首一种警示,你们是到底追求什么结果,但是让我们这样的人在那儿呢,也仍然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组建了一个结构,这个结构就是,让人类纳入到了一种两难,哪个作品,能够让人纳入两难的,它就有可能通向伟大。它不是简单的一个结论,如果仅仅说,仅仅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的话,那就完全不是如此了,你说我们要和平,这个话是对的,但是作为一个作品来说,这就太简单了,不光是我们要和平,或者我们要复仇,这个话也对,要复仇,这个来说就太简单了。所以它是一种两难结构的出现,让人投入到一种深深的思考,这种深深的思考出现在一个作品当中,勉强讲起来就可以说是未知结构,未知结构也可以说成是两难结构,这是一样的,两难就是说我得不出一个结论的时候,两难结构。

  这里边有一个逻辑要出现了,一个什么逻辑呢?就是按照我们中国习惯的观众,和习惯的思维,有一句话,你自己还两难,你写出来让读者怎么办?你怎么还没想明白就写出来,那么,大师们就回答,如果我想明白了我还写它干什么?文学作品和其他不一样,如果想的很明白的东西,我还写文学作品干吗?我专门要和读者去寻找,人类难以想明白的问题,这里边有一个逻辑上的差异,大家其实能够品评,哪一种是更符合艺术的本性,艺术的本性和哲学的本性,和我们一般的社会科学的本性有差异,有很大的差异在这一点上,好,这是我举的第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呢,我想举一个,曾经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在座的,我们年纪大一点的朋友,大概还有一点印象,很多年前我们北京,曾经上演过的一个戏,叫《伽利略传》,那是德国的戏剧大师,布莱希特所创作的,叫《伽利略》传。当时是有戏剧大师黄佐临来导演的,这个大家可能还有印象,我想讲讲这个作品,来说明它的未知结构是什么,未知结构是什么,为什么这个作品如此精彩。

  伽利略被很多人写过,但是在我看来布莱希特写得最成功。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科学。比如他在街上买到了一个,北欧一个国家所发明的,玩具式的望远镜,然后根据这个眼镜他改造,改造成了一个,非常好地天文望远镜,而且他在用天文望远镜看天体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哥白尼的理论是对的,于是他就提出了自己的天体理论。那么,提出天体理论以后,这个和教会的思维是完全不对的,于是他就要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处罚。那么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我们看起来,是很大的一个考验。就是你究竟是坚持真理,还是要保住生命,我们简单的思维是这样的,你究竟是坚持真理还是要保住生命,我们非常希望他坚持真理,被火烧死。但是伽利略的情形不是这样,他忏悔了,他在宗教裁判所的严刑逼供下。我的有一篇文章专门讲到,按照我们的分析,他一定是被严刑逼供了,他当时是70多岁,年纪非常老了,年纪很大了,而且又有关节炎。在这种情况下,他忏悔了,他的忏悔使得意大利的科学家们很难过,我们的大师也忏悔了,而且后来的历史证明,由于他的这次忏悔,意大利的科学后来一直一蹶不振,就在伽利略忏悔之前,意大利科学发展很好,他忏悔以后意大利的科学就一直一蹶不振了,而且人类的科学也由于他的忏悔而延迟了。那么,人们就会问,伽利略的这次忏悔对不对。

  布莱希特后来写下也是非常好玩,伽利略尽管忏悔了,但是他又被流放了,流放在北方的一个森林里边,没有人去理他,怕事的人不去理他,原来的朋友也不去理他。因为你在朋友们看来,是一个变节分子,你怎么忏悔了,他非常寂寞。但是,就在寂寞当中,他又写出了一本更伟大的,天文学的著作,面对这个更伟大的天文学的著作,传到他的学生手里,学生就困惑了。他当初是该不该忏悔了,如果不忏悔的话,他肯定死了,死了的话就没有后面的这个作品了,如果忏悔的话,他尽管有了作品,但是对于科学家的,人格和气节来说,总是打了一个问号。所以,他的学生,在这个戏的最后,他的学生们在研究一个数学上的问题,在数学上最近的距离是直线。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最近的距离到底是直线呢?还是曲线?我的老师,肯定是走了一条曲线,如果是直线的话,他断了这条线。人生和数学有点不一样,有的直线可以让这条线条中断,不得不走曲线,但是曲线能通到目标,直线不能通到目标。在人生道路上到底曲线更好,还是直线更好呢?布莱希特没有结论,他站在伽利略可以接受的一面,他同情伽利略的忏悔的这一方面,来讲话了。但是同时他又认为,伽利略有没有可能是科学上的巨人,人格上的小人,有没有可能,他也提出了这个问号。

  我当然在一篇文章里,我是为伽利略当时辩护了,就是当所有的朋友,都出卖他的时候,他宁肯一头转向敌人,而不理那些朋友了。所有的朋友天天讲他好好好,突然有一点小麻烦,所有的朋友都出卖他的时候,他宁肯面对敌人,等于把自己的脸涂污了以后,求个安静,在安静的过程当中,他开始做学问,学问不是他的最终目的,是他的生命最后的一种惯性,我的方式去理解他,但是布莱希特是更伟大的,一种结构上思考了,到底是什么,把这个问题留给了广大观众,布莱希特不是故弄玄虚,他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一个自然科学家,站在世界上,在固守人格和延续生命的,过程当中,他应该做什么选择?他不是政治家,他不是一个在社会改革方面,是一个勇士,他不是,他只是一个科学家,他该怎么走?伟大的人格到底是什么?伟大到底是什么?布莱希特不知道,他以这么一个作品,交给人类,让人类共同去体验,尽管他不知道,伟大的人格是什么,但是这个作品的构架是伟大的。我刚才讲的海明威,让大家体验失败和胜利,到底两难,它这儿是人生的直线和曲线,也是两难,问题就在于他把这两个山峰,都竖在读者的眼前。就像海明威把失败和胜利,两个山峰同时竖立在你眼前,山峰和山峰之间感应的磁场,山峰和山峰之间,这个峡谷的当中的流云、雾霭,让大家一起去感受,天天的感受不同,这个作品的构架就比较地雄伟。

  《红楼梦》的伟大就是,里边包含着很多两难结构,也就是未知结构。这是我们以前的作品很少包含的,伟大的作品,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它都有这个结构在。这个在我看来,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里边,最早指出了这一点,就是他的两难是无法填补的。林黛玉和贾宝玉,我们都很熟悉的人物,大家多么希望他们结合,但是杰出的曹雪芹,给我们这么一个麻烦,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无法想象,一个做了丈夫的贾宝玉将是什么样,和一个做了妻子的林黛玉将会怎么样,我们难以想象。他们每个人都具有很多很多美好品质,恰恰是贾宝玉不具备做丈夫的任何品质,林黛玉不具备做妻子的任何品质,是一个无法结合的人格构架。但是,又让观众觉得希望他们好,但是心底又有另外一个结构在。他们万万不可结婚,一结婚就完了,他们真的结婚以后,你看他们日常生活该怎么?一个如此地小心眼,如此地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另外一个如此地花花草草,如此地心猿意马。是他们在一种早期的,追求自由的结构当中,他们可以按照我们的话来说,他们是精神占有。但是在这个结构是一个情感结构,不是精神结构,是一个情感结构。而且情感完全是恋情的结构,他们能在一起吗?能过日子吗?一下子使这个作品就伟大了,因为什么,就是它又挖掘出了,人类的一种本真的矛盾。大意义上的精神占有,是难以来消受日常生活当中的琐碎 麻烦的,该怎么办,不知道,这个不知道不是现在不知道,也不是它这个清朝的时候不知道,永远的不知道,就是这是人类的永久的悖。大家知道悖论,当《红楼梦》里具有这个结构的时候,就是说它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了,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悲剧的不可避免,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面对的两难,永远做不出一个最佳方案。于是这个悲剧是无法避免的了,做小它的结构就是这个,一个就是我们现在生活当中,排演的各种各样的《红楼梦》,我们往往是把这个结构做小了。三角恋爱,他们两个快要好了,冒出来个薛宝钗,薛宝钗背后呢,又有贾母,那么三角恋爱造成了,贾母太坏了,还有一个坏人就是王熙凤太坏了。所以呢,恨不得就是什么时候,贾母早一点死亡或者什么,那问题就好了。我们的好多戏剧,改编《红楼梦》往往就是这样,就把事情搞小了,那不能怪戏曲作家,因为它是一个世俗结构,没办法,它无法得到曹雪芹的宏伟之气。在这个意义上,写续篇的高鄂他们也了不得,了不得在那里,意境上远远比不上曹雪芹,这是对的,但是他保持了悲剧结构,保持了两难选择,这是他的伟大之处。

  《红楼梦》的悲剧是任何人死掉,死掉贾母,死掉王熙凤,都无法避免的悲剧,这才是大悲剧,大两难。大家知道吗,大两难,大未知这就成为一个大作品,如果有个方案可以解决的话,这个悲剧就小了,没有方案,大悲剧是没有解决方案的,让人们一代一代的去希望它解决,一代一代的长叹一声无法解决,这就叫大悲,叫千古大悲剧。

  所以这个结尾我觉得高鄂,不管怎么样写得很漂亮,就是他的父亲贾政,要把贾母的棺材要送走,送走的时候,贾母的棺材要送到家乡去,那本身是里边的一种权力机构的了结。他送到现在的常州这一带,大雪天,自己一个人在船上,让跟随他的随从,上岸去告诉常州的朋友们,说我路过这儿,由于雪太大你们也不要访问我了,我也不上岸了,去投帖,(一个一个去投帖)。所以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漫天大雪,这个时候隐隐约约看到岸上,有一个穿红的袈裟的,年轻的和尚在向自己叩头,他抬头一看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在向我作揖呢,一看好像是宝玉,但是宝玉已经找不到好多时候了,他怎么会在这儿?他踉踉跄跄走出去,因为雪太大,跳板没法走,出现两个神秘人物,把这个似肖非肖的宝玉就架走了,他问了一声是宝玉吗?没有回答,大家设想一下,大雪弥漫,白色,天地间没有其他人了,只有那个猩红的袈裟跪拜,飘飘荡荡走了,宝玉没有回答。但是一僧一道,有一些神秘的歌声把他带走,这个结尾非常非常好,非常了不得,他就在一个完全无法解决的人间矛盾当中,做了一个非人间的解决。所以黑格尔在美学里边曾经讲过,他认为世界上最好的悲剧,是古希腊悲剧当中,有一个《安提戈涅》。这个《安提戈涅》的作品就是里边没有责任者,是人世间的天然悲剧,这个《安提戈涅》我想我不具体的去讲它的剧情了,《红楼梦》有一点《安提戈涅》的意思,就是这个悲剧的造成,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全部责任,他们只是局部的责任。但这个局部的责任实在不足以来,撑起这个悲剧的全部重量,那这个悲剧就不可避免了,不可避免的悲剧,才是伟大的悲剧,才是值得我们直接面对的一个悲剧。《红楼梦》就开始在这个意义上,它真正走向伟大,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般的艺术技巧上,来分析《红楼梦》的语言技巧,性格刻画,这个其他作品其实都还有。但是这么一种宏伟的内在结构,是其他作品不太有的了。

  《红楼梦》的内在结构,就是它是无法消除的矛盾,牵扯到人类的情感和婚姻的某一种不可调和性。可调和的,它有它不可调和的一边,这一边和另一边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人类的好多悖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大体上,大概我想已经说明了,我所说的两难结构,或者说未知结构是什么。

  从三个例子我讲清楚两难结构,大体是什么之后,我讲讲它的艺术魅力在何处。它至少有这么几方面的艺术魅力,一方面,就是多数作品它只能表现,人和生活的被切割的单面,单方面。伟大的作品,它要表现出人和生活的复杂的多面,伟大的作品要表现人的复杂的多面,和生活的复杂的多面。我讲的未知结构或者两难结构,它就表现了人和人生的复杂的多面,复杂的多面,才使人感到生活本身的丰富,和我们容易卷入的这么一个可能性,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一般是容易把生活简单化。我最近因为一个非常特殊地机会,看了很多中学生的作文,很多中学语文老师希望我看一看中学生的作文,有没有可能,对他们做一点讲评。我看了以后,共同的一个特点,就是绝大多数的作品,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快速地推导出一个人生的结论,这是可能我们思路当中的问题。我们觉得很好笑,一看他只有15岁,人生啊,最后一个结论就有了,我们在座年纪比较大的人,觉得很可笑,哎呀,人生结论没那么简单,孩子就得出来了,写作文好像一定是需要有这个结构。我现在还想不出一个办法,怎么来告诉我们的中学生,或者告诉我们的大学生,你们一般写写可以,但是最好对生活本身,抱有些敬畏的态度,结论不是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的结论。马上可以提出反结论来,就是你的结论背后一定有反结论,马上把你的结论冲掉了,这是一,这是生活,是希望我们的中学语文老师,来指导我们学生的时候,要明白这一点,就是有结论的那个文章不是好文章。就是文章非常清楚,但到最后是没有结论的,但是它能够把我们卷入,这就是好作品。这个就是生活的多面性,和人生的多面性,和人的性格的多面性,只有经过我们一定时间的投入后我们才能进入,这个一定时间和人生的阅历有关,在伟大的作品当中,你突然发现人生的整体构架当中,有一些问题,确实是无法简单找到结论的,你在未知当中,触摸到了伟大,这了不得,这是第一,它的魅力所在。

  第二个魅力所在,只有这样的作品,带有思考的品行,黑格尔讲过在审美过程当中,思考也是快感。对读者来说,你能引到读者思考其实是种快感,思考不是一种负累,思考不是负担,一个作品能够让观众,能够让读者进行思考的话,黑格尔说是一种快感,是一种快感范畴的。这一点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就是你提出问题,你展开问题,你又解决了问题,这个读者没什么思考,读者只有期待,而不是思考,大家知道吗,只有期待,而不是思考,期待着你赶快把结论拿出来,他真拿出来了,这就是期待。期待也是文学审美的一个方面,但是这个方面是层次比较低的方面,不是层次很高的方面,我们在研究阅读心理学和观众心理学的时候,我们在讲人类的审美层次的时候,引起观众的期待它是叫做浅层的审美机制的调动。深层的审美机制有好多,其中一个就是思考,思考不是在看的过程当中思考,看完以后还在思考,这两个形象,一直在我心中,到底怎么回事,它很真诚地暴露出来了。但是在我的心目当中,我还会延续下去,这就是投入思考。

  艺术魅力不是说形容词有多少,艺术魅力不是说里边出现了,多么美妙的画面,这个魅力实际上,最后要落入接受者的心里,接受者也投入思考,接受者也纳入两难,你魅力就无穷了。作者真诚地把自己的艰难的思考,递交给读者和观众,观众在欣赏的过程当中,接受了这种艰难,他们一起投入了思考,于是就获得了黑格尔所说的思考快感。黑格尔所说思考的快感,不是指哲学家的思考快感,他指的是审美过程当中,也有思考的快感。

  余先生是治戏剧史的大学者,戏剧是讲究结构的。那么余先生今天的演讲也是非常讲究结构,虽然他讲的是艺术的两个未知结构带给作品的伟大的艺术魅力。也就是说任何一部的伟大作品,之所以伟大,大作家之所以伟大,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的作品写出了人类所共同的,终极的悲剧宿命。余先生的话,就是把它概括为作品当中,背后所应该具有的两难结构和未知结构。今天的演讲就到此结束了,谢谢大家!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