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米粒儿的天堂

作者:王 棵




  王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出版、发表过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间歇性发作》。
  
  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给米粒儿洗完了澡。超市10点钟关门,但这并不是他不着急的理由。事实上他也可以不去超市,冰箱里从来都存着足够3天吃的食物。米粒儿此刻很沉默,这使她显得不同寻常。给她穿睡衣时,她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强奸啦!”
  他没理会她,三两下囫囵将她塞进睡衣。将她抱出沙发后,无意中他向窗外望了一眼。那颗吊瓜树似乎从来就没动过。远处有道霞光穿透楼群向这边匍匐过来,那树有三分之二被照亮成铁锈色。他一手把米粒儿夹在腋下来到卧室,将窗帘全部拉开。刹那间整个卧室都浸泡在黄昏色调丰富的光影中。米粒儿一直在挣扎。又是笑又是叫。
  “求求你了!不要强奸我好吗?”
  他小心给米粒儿盖好毛巾被,只留了她的头在外边。他眼睛还盯着那棵树。很快他发现那树根本没什么值得研究的,他又将目光移向树后高耸的楼群。米粒儿还在继续她的电视剧模仿秀。
  “咯咯!再敢强奸,我就喊人啦!”
  过了会儿,见他无动于衷,她换了另一种台词。
  “皇上,臣妾肚肚饿了。”
  他去剥了只栗子,回来掰成两半送到米粒儿嘴边。米粒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接住的同时,小声而一字一顿地说:
  “谢万岁!”
  他仍没被她逗乐,但为了让这个感染了电视病的孩子立马闭嘴,他装作忍俊不禁的样子,亲了她一口。米粒儿脸上立刻露出得逞后的得意,注意力集中到栗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他拉开抽屉,往裤兜里揣了点零钞,迈步出门。手刚放到抓锁上,米粒儿厉声喝住了他。
  “站住!”
  他转过身,终于感到有些吃惊。米粒儿嘴角沾着些栗子渣,她两只手紧紧抓住毛巾被,眼睛格外黑亮地瞪着他。
  “我想跟你谈谈!”她一骨碌坐起来,用大人的手势向他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坐到床边去。他饶有兴趣地坐了过去,试着把她塞回毛巾被。她不容置疑地推开了他。“你不爱我的。是不是?”
  她罕见地严肃,令他觉得她的话是经过考虑的。有什么严重的原因值得一个4岁的孩子如此认真地问出一个问题呢?他集中了一下注意力,抓住她的小手,微笑地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她却不再有下文。像所有缺乏逻辑的小孩子一样,她只是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你就是不爱我。”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了一天了。”
  他突然对她充满了兴趣,尽管与此同时他深知这种兴趣来得毫无必要。
  “为什么说我不爱你呢?”
  她极认真地嘀咕:“你经常看妈妈的照片。出去不带我。你自己去看妈妈。”
  他老半天才弄明白她想说的意思。米粒儿想说的是,你看!你那么喜欢看妈妈的照片,看完后自己一个人出门。你非得单独出去干什么呢?是和妈妈幽会。推及前面她那句莫名其妙的结论,在这个寂静的黄昏,他女儿要说的意思是,爸爸!你成天出去找妈妈,却从不带我一块儿去,所以你不爱我。
  他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孩子心头确实横亘着一个严重的疑问。他坐了许久。黄昏即将过去,窗户外面变得影影绰绰。他打开灯,缓缓坐回到床沿上。说点什么呢?总得给孩子一个解释。他抬头深深打量她。她似乎要睡了。
  “爸爸不带米粒儿出去,是因为爸爸有时候不得不把米粒儿放在家里,这事跟妈妈没有关系。米粒儿!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再也见不着妈妈了。懂了吗?”
  “喔!”米粒儿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不甘心似的,在即将睡着的最后时刻,她奋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嘟囔了一句,“我懂!妈妈去天上了,你自己去天上看妈妈。”
  他去超市买了一斤小西红柿、一箱酸奶、两包雪米饼,还有鱿鱼丝、杏仁、果脯之类的食物(都是米粒儿爱吃的),路过肯德基又进去买了四个鸡翅,接着往回走。路灯将小城照得亮如白昼,他手里鼓鼓囊囊的白色方便兜特别刺目。时间尚早(这是针对睡觉而言的),他决定绕远路回家。
  经过那幢镶有大钟的政府大楼,他停了下来,举目盯住那钟。这一天是公元2006年lO月30日。如果把时间划分得形象些,那么这是他妻子暴亡6个月后。对于时间,他总是听之任之。这个习惯并非由来已久,但他又确实不知始于何时。有时他会在突然间觉悟到:时间,是必须珍视的;作为一个人,得时刻给自己制定目标。每当这种警示出现在脑子里,他立刻变得手足无措。
  米粒儿通常在半夜2点前不会醒,他毫无立刻回家的必要。他在广场边站了一会儿,越过广场,沿着马路往前走。约莫走了两三里路,他一屁股在一间歇业的商铺外坐了下来,专心观看夜色中路过的女人、女孩。坐了将近半个小时,打远处走过来一个女孩,他定睛望了她一瞬,一阵悸动紧紧抓住了他。女孩走来、走过去的这十来步间,他迅速看清了她身上令他血脉贲张的主要生理特征: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紧绷且光洁的椭圆形的小脸、健康的肤色、紧致到丰满但毫无累赘之感的身材。在她快要隐入夜幕之前,他的心跳速度几乎达到平常的两倍。想也没想,他站起来,快步跟了过去。
  女孩斜挎一只帆布包,始终低着头,走得快极了。他与她保持二十来步距离,跟了约十几分钟。后来女孩转了个向,拐上一条斜坡上的路。这路是专门去技工学校正门的。看来这女孩是技工学校的学生。那学校的后部,就与他的住房一墙之隔。尽管他的住处与技工学校后部的那幢宿舍楼仅数米之遥,但中间横着一长道围墙,且那墙太高,上面还有铁丝网,和经年的荆棘、藤蔓,所以那学校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女孩很快进了学校的门。他站在从未深入过的技校大门口举目四顾,突然毫不犹豫地改变了跟踪下去的打算。而对那“另一个世界”的窥探欲望,瞬时充满他整个身心。
  他揣想着自己住处的方向,选了一条两边大树抱顶的路,在学校院子里走了起来。他选的路是对的,不几分钟他就看到了日常只能在家里眺望的那幢宿舍楼。把视线转90度角,立即又看到他家那幢楼。
  很多时候他躲在窗户后面,眺望技工学校的宿舍楼。这楼很大、很高,划分成三部分:以四楼为限,上面住女生,下面男生,又在西段隔出上下一列,为教工宿舍。他家在四楼,正好位列宿舍楼中段前方,故而他每每站在窗后,几乎将全楼的动静尽收眼底,既能看到女生在不小心被风吹开一截的窗帘后上网、吃零食,又能看到男生们站在阳台上洗澡,将一盆水从头顶浇下去,不经意的时候,还能看到某个教师模样的高个、健壮的男人将不同的女孩在他狭小的房间里举过头顶转圈。那楼与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10米。最相邻几个宿舍里的男孩女孩,他都能看清他们脸上的痦子。他在这里住了6年了,从他隐没在窗后的视线里流过的男生女生换了好几拨。时常,他在街上漫步,就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的脸。而对方必定是不认识他的,他的窗玻璃从外面看过来不透明。如果他一直够谨慎的话,学生们一定不知道对面那幢商品房的某户人家的窗后站着一个男人。
  在这种难以避免偷窥学生的生活中,他偶尔也会设想:假如换一个位置,站在那宿舍楼往这里看,将是什么感觉呢?他总有这种好奇,但6年来从未付诸实践。这个夜晚,他突然就站到了这个位置,眼看着6年来的好奇即将解密,他竟丝毫没有激动。
  但情况马上急转直下。当他爬上与自己住处直线距离最近的宿舍旁的楼梯,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从这里看他家,视野要更为清晰。这一点不可思议,但细想想却又完全可以理解。换一个位置来看待他整日穿行其间的住处,竟带给他极为不同的感受。一些讶异爬上心头。他想到,事实上6年里他一个人偷偷观望着学生们的生活,而自己却更为清晰地置身于成百上千的学生眼皮底下。他惊讶的倒不是自己可能不小心被学生们窥探过的隐私。他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别人大惊小怪的,也没什么值得刻意掩饰的。他惊讶的是自己在这个夜晚得到了一种乐趣:换一个角度观望自己生活的乐趣。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感觉这种乐趣比生活中的任何娱乐或必须去做的事都能令他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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