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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笔下的月亮意象

作者:张玉霞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里见天国。”我愿意尝试着走进张爱玲的一花一沙,探究那些已经过时了的死去了的人物,看他们的灵魂是怎样的颠簸喘息过,而今是否还幽幽地、伴着月光在夜的窗外窥视我们文明的浮华和升华。自古文人多爱月,而爱月的女文人更多,且爱得痴迷。张爱玲自己也说,她是和月亮共进退的人,因此,她看月亮的次数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故而她的文字世界里,月亮绵绵地纠缠着她,空灵地引领着她,清高地提升着她。今天我们打开《张爱玲文集》,其间关于月亮的意象俯拾皆是,有些如蜻蜓点水般一笔带过,有些则浓墨重彩,精雕细琢,无不流淌成一条动人的月亮河。
  月光的意象中融进了她对人生的灰暗理解
  所谓“意象”,也就是在一个个有着色彩、光泽、声音的物象形态中,包含着隐喻、象征、暗示等深层的意蕴。张爱玲的小说中意象纷呈,多如繁星,不胜枚举,如她反复写到的镜子、墙、电车、屏风等等,就连很多别人已经写过、写滥的事和物在她的笔下,也突然就与其他事物发生了联系,有了绝妙的象征、暗示等意义,变成了她任意驱使表达爱憎的工具。比如月亮,月亮的意象在张爱玲笔下出现得最多、最典型,也最有特色。“月亮”不仅出现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心理之间的关系有着鲜明的对应,带着不同的感情色彩,而且“月亮”在张爱玲世界中的每一次升起,都具有不同的象征意蕴。通过对月亮的描写,使许多原本抽象的东西,如人物的命运、心理、情绪、感觉等,像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具有了具体的形态。
  张爱玲笔下的月亮,圆白、光泽,有着森森逼人的阴气,是带着杀气的蓝光,这样一反常规的描述,融进了她对苍凉人生的全部感悟。自身命运的不幸,天才般的观察生命的独特视角,使她的文笔所表现的生活处处充满了不信任与怀疑, 充满悲观、绝望、冷漠的格调,她说“人生的底色是苍凉的”,“沾着了人沾着脏”。在散文《私语》中,表现少年时期因反叛父亲被关禁长达小半年时,是这样感受月光的,“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显出清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记忆中的是“楼板上的那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倾城之恋》中,离婚的白流苏不能忍受大家庭的窒息,为着生存与经济的安全,像赌棍一样算计着心思想要吊住浮浪的有钱公子范柳原。几番“交手”之后,虽然是微茫的希望,但毕竟可以看得见希望了,因而,在白流苏的眼睛里,就连那月光,也是“十一月底的浅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月亮成了半鬼半妖的使者,在葛薇龙已经决定向乔琪乔妥协并幽会之后,那一汪月亮又被描写成淫邪的,“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实则暗喻了葛薇龙这个女孩子先前尚存的对爱情的憧憬,身上所具备的一些纯朴善良的本性在她所存身的生活环境中一点点地被销蚀,她对爱情的向往和对奢靡生活的贪恋,各种情感的纠缠和欲望的争斗,像一锅沸水咕嘟咕嘟地煮着,煎熬着她,最终,她选择了躺在奢华糜烂的生活里,月亮在她眼里是“越走越觉得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月亮更是“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形象逼真地暗示了曹七巧的一生,是现实与鬼域的模糊的境界。曹七巧的现实如同地狱般阴郁、鬼气森森。没有爱情,只有时时须提防着被抢掠的金钱,只有畸形变态和疯狂恐怖。在这样的煎熬中,曹七巧自己也终于有了一张鬼脸。
  一直以为,能够对事物有着独树一帜的敏锐感受,能够把文字把握到如此力度尖利得直达人心的,都是一些生活颠沛流离的人,是一些心理和性格比较怪僻并多少有些病态的人,尤其是女性。张爱玲对往事、对生活、对情感、对人生、对世界有着一种常人不能、不知的超越和诠释,表现在月亮这一文学意象感悟中,渗透着彻骨的寒意。从古至今,还没有谁像张爱玲这般独特、深刻。
  张爱玲借助月亮并且通过不断地强化描写,使月亮带有女人悲惨命运的色彩,并把这种悲悯的心态恰到好处、极具艺术感染力的表现出来,月亮已经从意象上升到了象征的程度,表现了其悲观苍凉的人生态度,蕴涵着特定的人文精神。张爱玲笔下的社会疯狂、肮脏、不可理喻,这些源于她对社会和人性的悲观的认识,她在创作中也一再展示与此相关的思想。“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沉香屑.第二炉香》);“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金锁记》)。然而不讲理也并非彻底的不讲理,因为张爱玲相信“人生往往是如此的不彻底”(《沉香屑。第二炉香》)。因此,张爱玲以最独特的方式观照乱世的心理直接切入和反映人生,从文学的视角来审视人性的丑恶,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具有很大的社会价值。
  月光的意象也是她结构小说的一种技巧
  身为李鸿章的外重孙女的张爱玲自幼受家庭的熏陶,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至于《水浒》、《西游记》是她自小的课外读物,而她一生尤其钟爱《红楼梦》。无疑地,她汲取了古典章回体小说、话本小说的一些写法。
  写月亮之多,无过于其抗鼎大作《金锁记》,其中有九次描写到月亮。《金锁记》一开头写到:“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金锁记》写于1943年10月,因此三十前的上海是指民国初年的上海。这句话用追叙的语气和句式交待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给我们一个空间的框架和时间上遥远的距离感。三十年的光阴是一个飞速流失的时间概念,而月光是一个永恒的时间意象,变与不变统一在一起,引发一种人生无常多变,而亘古的月光见证着这些人世间的挣扎与沧桑的感喟。接下来是这样一句,“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这一句中叙事者站在说书人的位置上,由现实的时空将读者带向故事的时空,并促使他们一起去追溯那飞扬的尘土,失去的光阴,掩映的云月。接着摆出了两种人对于三十年前月亮的看法:“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开头这一节很像话本小说惯常的开首,简直是一段改造过的“入话”。传统的话本小说通常以一段诗或词、或以一段议论来开头,诗词的主旨或议论的中心往往指向一个与故事中人物命运或主题相关的话题,只不过古代话本小说的入话部分,常常有一则或几则与正话意义相关的小故事作主体,张爱玲则以一段简洁的散文诗般的文字完成了“入话”。形式上是对话本小说的不落痕迹的变通,实质是一样的:以理性的思索引出故事,赋予故事一种超越的色彩,也是一种推陈出新。
  不仅如此,在《金锁记》小说的结尾再次呼应开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这样开头与结尾两处彼此呼应,更是借助月亮的意象,完成了小说结构上的回环往复,自如圆合。同时,在故事的主题上也有了进一步的深化,概括出人物悲剧命运的延续性与深刻性。人们心灵的反应是旧式的,因此他们会有从传统中继承而来的悲剧。“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三十年前的悲剧结束了,可是那只是一个大的悲剧中的一小场,整个的人生是一出冗长而庞大的悲剧,千秋万代将不断上演,强调了悲剧的延续与永恒。
  张爱玲是位天才的作家,这个不断浮现在张爱玲世界中的“月亮”意象,也是常写常新,变幻不定,是各色各样的,有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残缺的等等。亘古长存的月亮从不同的角度和方位,映照着张爱玲世界中的人物,照出他们的隐秘和残酷,照出他们的软弱和惶恐,也照彻着文明发展过程中艰难行进的人类本相。应该说,正是如“月亮”这样的象征和意象构筑了张爱玲小说世界的一部分,这些远远超出其表层意义的意象,使张爱玲的小说魅力永存,历久长新。
  
  参考书目
  1.《张爱玲文集》(全本)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6.8
  2.于青《张爱玲传略》
  3.闫秀平《论张爱玲小说的色彩运用》呼兰师专学报 2001年4月第2期
  4.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
  
  张玉霞,教师,现居甘肃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