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阿Q的悲剧解读

作者:唐玲菲




  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从“出生”于世的第一天起就倍受人们的关注,这个承载着鲁迅笔下国民劣根性的人物身上也充斥了令人同情的悲苦情愫。
  阿Q是真正意义上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举目无亲、孤家寡人以至身体上都落下某种残疾(头上的‘癞疮疤’)”的乡村下层流浪汉。对他而言, “活着”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当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只在于“生存”的时候,这个生命便是悲苦的。
  然而,一个单薄到只有肉身的生命,要存活于一个甚至要咀嚼人“皮肉以外的东西”的世间是苦痛的。鲁迅先生在《华盖集》中这样写道:“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欣然活着。”虽然,这其中包含了尖锐的讽刺,然而,它也十分清晰地阐明了阿Q要存活于世的方式——“忘却”。
  令人惊惧的是,阿Q还真的把“忘却能力”练就到了病态的程度:“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地对他看。他如有所失地走进土谷寺,定一定神,知道自己的一堆洋钱不见了。”可见,阿Q的身体与思想“似乎”是脱了节的,就连自己身上的“痛”都是含含糊糊、模糊不清的。当这一阵喧闹过去以后,他只是“如有所失”,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失了什么;要待到“定一定神”,才蓦然“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可笑”,读罢这段文字,不由自主便的出了这样一个字眼;“可悲”,然而鲁迅用此样诙谐调侃的笔触描出来的却是一个自我缺失何等严重的躯体。这正是阿Q的生存方式,他近乎习惯性地把不愉快的事实以“超想象”的速度加以忘却,让我们已分不清这是出于他的麻木,还是对生命的“自我保护”。
  他的权力已被剥夺殆尽:一句“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不仅剥夺了他作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姓氏权,更是“一个嘴巴”搧掉了他“言论自由”的权力。而又一句“阿Q,你当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了,简直是造反。”不仅把他置于等级社会中“做稳了奴隶”的最下层,更是两千大钱赔掉了阿Q作为动物延续后代的权利。接着,洋先生哭丧棒下的一句“滚出去!”更是破毁了阿Q“所有抱负,志向,希望,前程”。最后,衙门老头子的一句“便宜你,画一个圆圈”,阿Q的生命便被无情地终结了。至此,他的生存权利都被剥夺了。他的脆弱却无异于他人的生命,仅仅是“莫须有”也可以了结归零。正是由于这种弱势的生存状态,使得阿Q对于在他身上“拍拍”响过后的棍棒声产生了近乎变态的幻觉。似乎挨完打便是事件无需继续的结局。也正因此,使得阿Q在思维上出现了断层。面对阿Q的行径,不禁让人哑然——这是怎样一种生命状态,在他身上似乎已看不到那种可以被称之为“思维”的属于人类的东西了。他果真成为了一个只用直觉在活动着的躯壳。这种心灵的空洞早已吞噬了阿Q的灵魂,他似乎已经成为了自己的看客。那个“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的阿Q,将这种分裂状态长期保留在了思维里。
  阿Q的可悲之处在于他的生存陷入了病态的忘却漩涡之中,他最大的悲苦是他自己并不明了自己的悲苦。在阿Q健忘的、破碎的,把偶然视为常态的生活态度中,他虚假的自尊和荣耀却常常被外射于现实或内投在幻觉上:如果“儿子打老子”是他面对屈辱而求得的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和满足的话;那么,“我的儿子会阔得多了”更像是他内心希冀着的既定事实。现实生活中的困境让他愈来愈不敢面对失败与痛苦,于是,他愈加在精神上通过各种优胜法来自欺自慰。这种每每奏效,可以给他在精神上无限优越感的幻想被逐渐强化下来,使他日益背离真实自我的认同,不断陷入自欺的虚幻之中;然后,他彻底迷失了,他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真实”对他而言,是由他自己定义的。
  但凡若阿Q被取尽了这些“自足”、“希望”与“想象”,便不仅是“变成一种可怜的缩小的东西”了,而是一具彻底虚空的身躯。当他大声地嚷出:“造反了!造反了!”这两句话语;看到未庄人眼里“惊惧”的目光,“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之后,他已经让自己完全浸溺于虚假的自我认同之中。他那因为造反而进“栅栏”的回答,向读者展示的是他完全下意识的思维模式。我们无法理解他心里到底是怎么肯定“造反”于他的事实;然而当他对衙门里的“老头子”愤愤地说:“他们没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的时候,我们可以肯定,他已将自己的假象“完美”地融于现实的生活中去了。
  阿Q的被捕与被杀分明是官府的草菅人命,从阿Q的“口供”而言,简直是一个“误会”。然而对于这个既没有误会,又没有必然性意识的生命而言,“抓进抓出”也成为了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就有”的情状。阿Q孜孜以求的每个瞬间有圆融性,唯独把生命个体的完全排除在外。他临刑前的着急和头昏中也亦可觉泰然,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杀头的”。而他临死前的那一声“救命”,终究没有说出口——待到要死的关头,阿Q依然让自己沉溺于假象中。
  当“阿Q全身仿佛微尘似地迸散了”以后,一场震颤灵魂的悲剧终于拉围谢幕。
  
  唐玲菲,教师,现居浙江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