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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其人兼杂剧《狂鼓史》赏析

作者:胡海玉




  徐渭,字文长,号天池、青藤。明代杰出的文学艺术家,其戏曲、诗文、书法、绘画,皆堪称一流,有很高的造诣。徐渭一生极不得志,颠沛落魄,遭际堪伤。他少负才名,却八次应试皆未中举;夙有大志,满腹经纶,却“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报效无望;才高气迈,却命途凶险,频遭噩运;各种不幸、忧患、打击,党争之祸,牢狱之灾对他交相凌逼,造成他一度精神失常乃至疯癫,他曾九次自杀、七载入狱。唯其如此,方更舒展他睥睨权贵笑傲世俗,“眼空千古,独立一时”的气概,释放他狂放不羁如火奔放的性情,乃至满腔愤郁之气诉诸笔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全然一副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形象。其人其文特立独异,横空出世。有人对徐渭一生用一“奇”字来概括,说他“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悲痛奇绝的人生成就了“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徐渭所处时代,是王阳明心学盛行的时代。阳明心学提倡“致良知”。良知即人的本心,是没有受到私欲污染之心,而人的感情,则应循其良知,当喜则喜,当怒则怒,顺其自然。阳明心学对当世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文学创作由拟古转向求真,强调表现内心,直抒性灵。徐渭则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创作上他追求个性张扬,注重本色表达,书写真实的自我,抒发真实的性情,他的作品焕发出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以及对自身痛苦的强烈宣泄意识。他的创作就是他才气纵横、率真任性、激昂热烈、奇崛狂放品性的折射,形成与当时虚饰雕琢截然相反的文风,表现出不同流俗的格调,与传统完全悖逆。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诗文杂剧,都是手写真我,直抒胸臆,不拘法度,真正是回归本真,回归自我。那种恣肆放纵,将生命的自由狂野,发挥到极致,也将自己的创作推向了顶峰。他的写意花卉,用笔狂放,泼墨淋漓,随意挥洒,独树一帜,徐渭也因此被称为一代宗师;他的书法,疾飞横扫,狼藉满纸,袁宏道说是“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他的诗文,奇崛幽峭,不落窠臼,“一扫近代芜秽之气”,被袁宏道“称为奇绝,谓有明一人”;他的杂剧《四声猿》(《狂鼓史》《雌木兰》《玉禅师》《女状元》四部杂剧总称)代表了明杂剧的最高成就,被认为“明曲之第一”,汤显祖王骥德均给予极高评价。照徐渭看,他“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学者推翻了这种等次,认为他的创作俱无第二均属一流,有人将他比作唐代王维和宋代苏轼,可见在明代文坛的地位崇高。黄宗羲曾写有《青藤行》诗,赞誉他“推倒一世之雄杰,开拓万古之心胸”。本文所论《狂鼓史》,就是《四声猿》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它明显掺有作者的主观情绪和个性色彩,纯然是作者抒泻个人怨愤无奈,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为最能体现作者创作特色的作品。
  《狂鼓史》取材于《三国演义》祢衡裸衣骂曹,最终被曹操借刀杀害的情节。只是《狂鼓史》设计剧情,将时间地点改为祢衡、曹操死后,两人同在阴间,此时曹操被贬为囚犯,祢衡则应玉帝之请预备升天作修文郎。临行之前,判官请他来面对曹操亡魂,重演当年击鼓骂曹的场面。于是祢衡历数曹操平生罪恶,击鼓痛骂。《三国演义》的斥骂之词简略概要,重在揭露曹操的奸险,并带有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意味。《狂鼓史》剧本却摆脱历史事实的束缚,对曹操作的是死后文章,是对他一生罪孽的总清算,徐渭将历史记载与民间传说中,有关曹操奸诈阴险的劣迹汇总,因而可骂的内容更多,对曹操的揭露也更加彻底,骂时也直截了当、无所顾忌,故让人觉得畅快淋漓、大快人心。正如剧本中祢衡自己所说:“小生骂座之时,那曹瞒罪恶尚未如此之多,骂将来冷淡寂寥,不甚好听。今日要骂呵,须直捣到铜雀台分香卖履,方痛快人心”。历来学者都认为,剧本中祢衡气概超群、才华出众,却沉埋下僚、抑郁失意,就是徐渭自身际遇的写照,徐渭自己也说:“我则祢衡,赋罢陨涕”;曹操则猥琐卑劣、丑态百出,集专横残暴、阴险狡诈、草菅人命等罪恶于一身,是历代统治者的代表。他被祢衡击鼓痛骂时,理屈词穷、心虚胆怯、死乞白赖、狼狈不堪,正是统治者色厉内荏虚弱本质的体现。生前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死后遭贬斥下地狱,正是他们必然结局的揭示。两人此时地位颠倒,祢衡居高临下占绝对上风,更加坦然无惧,痛骂夹杂斥责、嘲笑连带戏弄,势如暴风骤雨、雷鸣电闪倾泻而下,且看下面两段:
  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芒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撩矛,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酹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你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七八。杀公卿呵,哪里查,借廒仓的大斗来斛芝麻。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曹操,你怎生不再来牵犬上东门,闲听唳鹤华亭坝?却出乖露丑,带锁披枷。”
  读后不由人不击掌称快,放声叫好。而这正是作者长久蓄积的满腔郁愤的宣泄,鼓声激越,跳荡着他心中的不平之气。曹操作为统治者的代表,对这类人物施行痛骂,显然是与当时时代悖逆的。作者内心的激愤怒郁,行为的反抗叛逆,性情的磊落真率、狂放不羁,均坦露无遗,真可谓惊世骇俗、不同凡响。
   《狂鼓史》的喜剧闹剧气氛非常明显,把地点设计到阴间,场面滑稽怪诞,意识悖逆大胆,充满对权臣奸佞人物的蔑视。剧本中祢衡居主角,全剧基本是他从头骂到尾,他是正义的化身。面对曹操,这个“哄他人口似蜜,害贤良只当耍”,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的奸贼人物,他义愤冲天、激昂慷慨,骂起来犀利尖刻、毫不留情。表面是痛骂,实则借痛骂对曹操施行声讨审判,把他生前的罪恶昭彰于世。此时的曹操已然囚徒身分,居于受羞辱挨痛骂地位,内心的惶恐惊怕自是不言而喻,却被判官逼着“仍旧扮作丞相”,装出昔日威严,摆出那凶神恶煞模样,实际是端坐恭听,忍受讥讽嘲笑,让痛骂声声入耳,且完全丧失话语权,待狡辨被喝骂,欲抵赖被揭穿,只好装醉假睡,又被判官喝醒,要“与他一百铁鞭醒睡”,只有哀求乞怜,“祢的爷饶了罢么”。丑态百出、狼狈不堪,让人忍俊不禁,频发嗤笑。觉得真是善恶到头因果必报,天地间自有公道,正义战胜邪恶,阴间仿佛是能让正义伸张的理想境地。
  只是当你深入作者的内心,作者文高于世,又“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其实是很入世的,根本不甘心被“闲抛闲置”。你读他的诗句,“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半生落魄已成翁”,“积高千丈恨难消”,可读出他内心的抑郁、孤独、凄凉。对生平抱负不得施展,自身境遇穷愁潦倒,他既愤激、狂躁,又无可奈何。尤其当你联想作者坎坷险恶的平生,你知道他曾在恐惧中精神失常,自戕自残乃至杀妻,你设身处地体会他的痛苦,就知道罪恶的封建社会,专制极权的体制,对人的摧残迫害是何等地令人发指。那个灭绝人性的时代,曾上演多少人间的惨剧,多少刚直不阿、有才华之士被迫害被践踏被残杀,无处伸冤,甚至连发泄表白的机会都没有。看《狂鼓史》,你根本无法笑出来。你会感悟到祢衡的痛骂,实则是作者另一种形式的血泪控诉,长歌当哭而已;祢衡被玉帝征为修文郎的结局,也只是作者画饼充饥似的幻想,戏说自慰罢了。再读此剧时,你心便不能不为之悚然并凄然,那种荒谬的怪诞,那种绝望的忧郁,那种欲笑却让你流出涩泪,滑稽中让你品出辛酸,它甚至不是性情豁达人对悲剧命运的超然,只是对无力胜过环境无奈的屈从认同。
  有趣的是,《狂鼓史》写祢衡结束痛骂后,仿佛心头激愤已泄,便前嫌尽释般,最终对判官说:“大包容了曹瞒罢”。前头的历数罪恶、伸张正义,成了一种玩笑戏耍。这映照出作者的生平,看似致力功名,实则是任情挥洒,无何不可。作者曾题一联:“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如曹雪芹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一种参透呢,还是对人生本相的揭示?作者把人生看作一种虚幻,与虚幻怪诞的人生对应,作戏玩耍而已。作者才华傲世不被世用,反陷入无尽的困顿,但这竟不能逼他与世苟合,益发放浪形骸。作者到晚年出狱后,绝意功名,放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都大谷,人物鱼鸟”,潜心于艺术创作。仿佛心归宁静,无欲无求,却将心底那种不甘,那种不可磨灭之气,倾于笔端,发于行止。袁宏道《徐文长传》说他“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看他的所有创作,均是伴同着不可遏止的生命躁动,和潇洒不羁自在狂放的性情,完成的奇特人生的大写。
  徐渭经受的样样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对待这些作者到后来已是不再抗拒,而是主动迎向、慨然接受,表现出一种在命运面前无惧无畏、崛立不屈的气度。尽管他踽踽穷巷,落魄潦倒,但他终究未被这样的境遇打倒,表现出傲然尊贵的王者气派。作者堪称是扼住命运咽喉,敢于与死神相搏的人物,遑论什么生存的困窘、命运的蹇迫。徐渭是精神上的胜者,心灵的自由,性情的释放,真我的展示罕有其匹。徐渭的创作诚然被世高举,而他坚守自我,展现自己的真性情,始终抗拒命运,反叛世俗,也是他光辉夺目的一面。生前困窘潦倒,身世凄凉,死后却为袁宏道、郑板桥、齐白石等众多大家名家推崇膜拜,赞叹备至。大家惊呼徐渭是文坛数百年,方出此一位的天才奇才,更怪讶他悖逆的个性和坎坷的人生,当人们把这二者联系起来,发现竟是这造就了一位文艺奇才。人们啼笑皆非,感慨良多,喜焉,悲焉?还是袁宏道《徐文长传》说得深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畸)也。”信夫!
  
  胡海玉,教师,湖南省对外经济贸易职业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