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红楼梦》前五回的叙事特色

作者:黄 洁




  中国小说的叙事模式包括叙事角度、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言三个层次。中国古代小说尽管有个别采用倒装叙述的(如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的《薛伟》),有个别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如唐传奇中的《古镜记》、《游仙窟》、《谢小娥传》等都用“余”、“予”的口吻叙述)和第三人称叙事的(如唐初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也有个别以性格或背景为结构为中心的(如《聊斋志异》中的《婴宁》和《山市》),但总的来说,中国古代小说在叙事角度上基本采用全知视角,在叙事结构上以情节结构为中心、以连贯叙述为主要方式,在叙事语言上的典雅的文言发展到既有书面的典雅、又有口头的活泼。而作为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红楼梦》不是死气沉沉地固守传统的老程式,而是具有很多创新因素。这里只是谈谈《红楼梦》的前五回在叙事角度和描写方法上的成功之处。
  
  一、不停地变化叙事角度来结构文章,全知叙事和限制叙事交错进行。
  
  全知叙事就是叙述者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有权利知道并说出书中任何一个人物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这种叙事角度便于展现广阔的生活场景,自由剖析众多人物心理,它是中国古典小说主潮——章回小说的基本形式特征。限制叙事就是叙述者知道的和人物一样多,人物不知道的事,叙述者无权叙说。叙述者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个人轮流充当,可采用第一人称,也可采用第三人称。《红楼梦》前五回就是运用不同的人称人物,使文章的叙事角度变化多端,结构自然。
  第六回里说:“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可作纲领。”这给作家结构艺术作品带来了巨大困难,不仅情节安排、事件变换需要经过缜密的艺术构思,就是如何开头,如何接榫,如何收梢,也是摆在作者面前的难题。应该说,曹雪芹是谋篇布局的专家,一方面运用传统小说全知视角自由转换时空的特长,任意叙述故事情节,借全知视角来容纳尽可能大的社会画面;另一方面用限制视角来获得“感觉”的真实,借限制视角来加强小说的整体感。
  曹雪芹不主张自己搬个椅儿坐在台上,有直接指点人物的权利,他更不喜欢在戏里露脸,所以在第一回里,出人意外地引入一段神话:那是在女娲炼石补天的时候,一共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剩下一块未用。于是这块“灵性已通”的石头,“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起来。一日,忽来了一僧一道,把石头点化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然后携入红尘,历尽悲欢离合,世态炎凉。这就是刻在石头上面的故事,亦即《石头记》的缘起。后来,有个空空道人经过青埂峰,看了石头所记之事,便同它攀谈起来,作者借石头的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告诉读者创作《红楼梦》所依据的生活准则和他所坚持的文艺主张。当然,借助神话在结构上也是一种变幻的“龙门笔法”,目的在蒙混“书报检查机关”,叫他们摸不着头脑,闹不清《红楼梦》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书。
  第一回由大荒山回到姑苏城时,这时的人物——甄士隐就出现了,写到了甄士隐的半生遭际,引出贾雨村,带出英莲,为后文伏下线索。如果说甄士隐的故事,仅仅是一个插曲,那么第二回就开始正文,已经直接关涉到人物生活的具体环境和幼年主人公的性格。但是以荣、宁二府为代表的典型环境,是十分错综的,人事纷杂,头绪繁冗,究竟怎样写才能体现出环境的意义,并且便于读者把握?为了使读者心中先有一个影象,作者以第三人称的方式,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荣府、宁府的大致轮廓。如果换另外一个作家,也许采取平铺直叙的方法,先叙贾氏的宗族历史,次写贾府的远亲近戚,但曹雪芹没有采取此法,而是安排了一个特定的情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通过第一回的结尾人物甄士隐引出贾雨村、冷子兴的村肆闲话,介绍荣、宁二府。这是一种相当经济的叙述手法,既使读者初步接触到贾府的本来面目,也为读者掌握贾府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矛盾冲突,提供了必要线索。脂砚斋在这回的回前总评里写道:“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读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
  通过冷子兴的演说,荣、宁二府的轮廓已在读者心中有了影象,接下去可全面描绘这个贵族大家庭。但作者没有这样写,而是把笔锋一转,叙述贾府的外戚,详细地交代了林黛玉的家世、出身。以平叙的笔法,让初进贾府的林黛玉以敏锐的眼光引导读者,察看这个贵族家庭的豪华生活环境和森严的等级礼法,也把迎客时登场亮相的贾母、王熙凤、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等审视一遍,又写宝黛二人的初会,为以后二人的爱情张本。
  第三回写了秭妹们初会的情景,揭开了贾府生活的序幕。接下去,按理说就开始写金陵十二钗的起居生活,但作者并没有这样写,而是回转笔来写“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继续写贾府的外戚——薛家。这一回补写了薛蟠打死冯渊,抢走英莲的情节,揭开了全书矛盾的序幕;借葫芦僧解说“护官符”,介绍了四大家族以及他们的权势和豪富;借人命一案引出重要人物薛宝钗,并将她安排到了贾府,为以后宝、黛、钗三人爱情的纠葛埋下了根子。
  三、四回就是这样一边写外戚,一边写贾府的环境。如果先写贾府,然后一一叙其外戚,文章势必拮据呆板,毫无生气,惟如此从远及近、由小及大的写法,才显得有变化,有曲折,波澜起伏,引人入胜。
  《红楼梦》这部书,情节太复杂了,人物太众多了,不单作者写起来感到繁难,苦于“没个头绪可作纲领”,读者读起来也不很容易,往往两三遍,还摸不着头脑,因此有个纲领是十分必要的。同时十二钗是书里的主要人物,不预先作些交代,也不容易理解,不便于把握。但写金陵十二钗,如果作者直接叙述,或再生出一人另外叙述,势必会使文章平芜琐碎,所以第五回撰出一梦,以画册、歌曲将各人一生因果逐一点出。
  《红楼梦》前五回就是这样变换人称人物,约略介绍了整个悲剧的发展轮廓和主要人物的生活遭遇,使人读完前五回仿佛有读完全书的感觉。前五回在总的叙述方式上,借特殊的第一人称“石头言”,作者躲在“石头”的背后,“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在具体章回中,常常借用第三人称,即从书中人物的眼中、行为中写其它人和事。
  
  二、细节描写比唐传奇、话本小说更传神,描写更成功。
  
  唐传奇比较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包括细节描写和心理剖析,而小说话本由于“说话人”只能靠生动的情节、剧烈的冲突、出色的人物行动和生动的个性语言吸引听众,不宜做含蓄的细节描写,“三言”的细节描写较小说话本有明显进步,而《红楼梦》里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也总是那么别致传神。“宝玉摔玉”这一细节突破了一般作品中描写的姊妹初会的和睦家庭环境氛围,大大增添了小说人物出场和故事开端的个性。黛玉拜见外祖母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砚脂斋对贾母这一细节动作、神态批道:“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而王熙凤见林黛玉的言谈举止这一细节更是她内心世界的精彩描写。她见黛玉先是恭维——因为她知道黛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所以不惜恭维到令人肉麻的地步:“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继而拭泪——因为提到黛玉的母亲,她想到定会为女儿去世而悲伤,所以便抢先“用帕拭泪”;最后转悲为喜——因为她见贾母笑了,便匆忙完成了这个感情的转变。作者就这样通过细节入木三分地描绘了她察言观色、机变逢迎的本领,揭露了她在贾府中得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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