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琵琶行》:一曲才子佳人的长恨歌

作者:邹伟群




  《长恨歌》和《琵琶行》是白居易的两篇经典之作。唐宣宗有诗云:“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如同《长恨歌》一样,《琵琶行》采用七言诗的写法,字里行间饱蘸着浓重的情感,令人读后久久无法释怀。假如说《长恨歌》写的是君王和爱妃的爱情悲歌,那么,《琵琶行》则是一首才子佳人同病相怜的长恨歌,关于人世沧桑人生无常的长恨歌。
  在这里,我说是才子佳人同病相怜,并无不妥。白居易曾经是才高位显居京城,如今因正直敢言被贬江南偏僻地。琵琶女也曾“名属教坊第一部”,“妆成每被秋娘妒”,色艺双全居京城,到如今年长色衰守空船,望月生哀奏琵琶。两个人本来就是从京城来到江州的,又是历经沧桑。因而两个都是满腹哀怨,无处诉苦。于是一个只好送客之际借酒浇愁,一个则是月明之夜独奏琵琶。好了,恰好碰到了一起。于是,郁郁不得志的老年才子,和同样郁郁不得志的昨日佳人,便互诉衷情,一者以歌诗,一者以琵琶,共同弹奏一曲千古悲情曲。
  读这篇文章,不能不提一个“同”字,更不能不提一个“恨”字。
  全文可以说是围绕着这两个字展开的。白居易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必然的。但是,同的是什么呢?是上文所说的这个时代背景下的沦落之遇,沦落之感。这个“感”又是什么呢?是“恨”字。
  看看这个“恨”字,这个“恨”,是离愁别恨的恨。是集哀、愁、憾、悲、怨等为一体的复杂的感情。
  白居易之“恨”,在第一段已经先恨夺人了。枫叶荻花秋瑟瑟,好一个“瑟瑟”,写出了秋天的萧条凄凉,无限恨意,已在其中。“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为何不成欢?为何而醉?为何而惨?这分明是心中有幽愁暗恨,方才借酒浇愁,方才借别图醉!方才凄凄惨惨!读了下文,我们知道,尽管作者在序中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其实官场失意之痛、卧病独处之苦,一直像江州的凄苦生活一样,伴随着他,并盘踞在他内心世界,一旦有了触动,便喷涌而出。
  江水茫茫月茫茫,此情此景下,忽闻琵琶女之琴弦,自然万种愁情,一触即发。故而“主人忘归客不发了”。
  而琵琶女呢?正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自己独守空船,夜来梦见年轻时光,沉浸在“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满足感中,忽然梦里又觉得辛酸,“啼”出了声,为何而啼呢?或许为年华不再,或许为旧时相识,或许为命运无常,或许为晚景凄凉,或许为了这一切,她哭醒过来。念及现实无奈,幽幽恨意自难排遣,怎么办?她拿起了琵琶,过去是以琴为生,如今是以琴为友,哀怨也便随着琴声绵绵倾吐。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是一次不自觉地自叹自诉。想不到,这无意中的一次借琴浇恨,竟被同样别有幽愁暗恨的白居易,敏感地捕捉到了,被他读懂了,所以他马上邀请她给他弹奏一曲。深谙音乐的他听懂了,深味人世凄凉,“唯歌生民病”的他听懂了琴弦以外的凄凉之音。所以,他能够在下文中如此酣畅淋漓把琵琶的哀声恨意写了出来,他实在是在读琵琶,进而读出了琵琶女,进而读出了自己。
  有必要来看看琵琶女在琵琶声中的绵绵恨意。“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从下文可以看出,这里琵琶女不是应命而弹,而是随手而弹的曲子。她显然是带着梦中啼哭梦后哀怨的无限“恨”意来弹奏的。因而自然是曲未闻而情先发了。等到弹奏开始了,情绪的倾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白居易听出了弦外之音。而琵琶女也正是在借琵琶弹奏自己的曲外之恨。一个“诉”字,“说”字,用得妙极。不得志之“恨”,无限事之“愁”,尽可以通过琵琶来诉说。
  “大弦嘈嘈如急雨——幽咽泉流冰下难。”这是在借琵琶写琵琶女复杂的内心世界,复杂的情绪和情感。大弦急,小弦切,这是急切,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气势和旋律。“间关莺语花底滑”,这里忽而流畅轻快,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但片刻之后,便“幽咽泉流冰下难”,回到现实的无奈感叹。“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情感强烈到无法表达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悲痛得哭不声音来一样,这时候,她的情感异常强烈。
  “银瓶乍裂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是到了高潮,终于爆发出遏抑已久的情感来。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在沉默中爆发”了。最后的“四弦一声如裂帛”,则是一种令自己心碎的声音。这是自怨自艾的恨。
   这一次弹奏,还是在自弹自诉。琵琶女相当于是一个人在船上哭泣,却并不是对着外人哭泣。不属于对诗人的有意倾诉。如果要说是倾诉,也是借琵琶向诗人倾诉恨意,并且是不自觉的倾诉,是一种借以排遣寂寞和忧愁的倾诉。
   对这部分,许多评论者认为,这段高明之处是用抒情的笔调来写音乐,把音乐情感化了,是一次出色的巧妙的音乐描写,更能反映出琵琶女琴艺的高超。我却不全认同这种说法,我觉得,就全文而言,琵琶女是作者的沦落之恨的寄托对象和倾诉对象。作者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从琴声听出了琵琶女和自己的沦落之“同”。因而,我认为,这段文字的高明之处,恰恰是借音乐抒发了琵琶女的沦落之恨。这是高妙的抒情方式,而不是高妙的写音乐的方式。这种高妙,就像《项脊轩志》的结尾一样,“今已亭亭如盖矣”,这绝对不能说明是写枇杷树的高明之笔,而是抒情的高明之笔。《前赤壁赋》中,写洞箫“其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事实上也不是写其高超技艺,而是那个吹洞箫的“客”借洞箫抒“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慨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之悲哀。所以,有人从《霓裳》《六幺》来分析琴声的变化,却发觉无法完全与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声吻合。这不奇怪,琵琶女虽然这时候可能是应命而弹奏了。但是,曲子本身并不能制约一个人情绪的寄托和转嫁。弹奏出来的音乐的悲欢忧喜,全要看弹奏者的个人体验了。琵琶女本人,是把琵琶而非曲子,当作了一种倾诉哀情恨意的工具了的。因而作者写作本段音乐的主要目的,应该不是为了赞美其琴艺之高超,而是借其琴声写其人,传其恨,抒己愁。因为正是这种恨意,而不仅仅是高超的技艺,使得白居易情不自禁地邀请她弹奏,并在后来情不自禁地引以为知音,向其倾诉,并作歌诗以赠之。
   仍然说说琵琶女。她弹了几曲以后,发觉她是有知音的。“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是白居易等人再次被她的系统的间接的倾诉所打动,忘记了鼓掌,忘记了叫好,他们痴痴地,傻傻地,沉浸在琵琶女用琴声倾诉的故事中,沉浸在她的绵绵恨意中。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显然读懂了琵琶女。琵琶女也显然看懂了他们。她为自己找到了知音,也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知音而欣慰,而感动。她是何等人,年轻时的风月场里,什么人物没有见过?如今风华不再,但是,依然还有风流倜傥的才子官人,邀请她弹奏,并且听得那么投入专注。她显然是感动了。这种感动已经不再是年轻时面对纨绔子弟的海誓山盟的感动,而是一种久违了的被读懂的感动。所以,她“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衫起敛容”,然后直接用言语向萍水相逢的白居易倾诉。倾诉少年时光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倾诉这些年来的流离颠沛沦落天涯。两个陌生的男人和女人,因为各自都有一段辛酸的经历,因为各自都心有恨意,因为都郁郁不得志。所以,一见如故,心中不再设防,什么矜持,什么身份,什么影响,都不需要顾及了。他们相信的是感觉,这感觉来自琵琶声,来自各自的心灵深处的对命运的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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