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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里的月光

作者:洪贵兵 江利华




  “文章憎命达”,白居易左迁九江,即有《琵琶行》传世。当年浔阳江头那如歌的行板,未逐逝水流去,却永久回响在历史的天空。洋洋六百三十六言,如星珠串天。而我最钟情的,却是那星稀的时候——爱看《琵琶行》里三轮月。
  《琵琶行》里对月的描写,凡三见:江边送别时“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琵琶再奏后“东船西船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自叙身世间“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三轮月,共作氛围、情节、情感的纽扣、枢纽和纽带,诗意画面的布白和诗歌形象的主观观照。同时又各具特色、各尽其用,让人赞叹诗人移来造化富辞色的高超艺术。
  
  一、纽扣、枢纽、纽带
  
  1、渲染烘托气氛,奠定情感基调
  秋夜江边,寒风蒹葭,失意人又遭离别。伤心的条件越多,离愁别绪就越浓。谪居卧病的诗人,遭逢这样一次短暂的相聚却极可能是长长的离别,会真切感受到夜来风袭,寒意砭骨吧!多情感伤的他,泪堕秋江水,化作水中月。此时,天上月正悄然在云中穿行,水中月恰如愁心,被江水浸沁得冰凉。诗的开头景物描写均为渲染烘托气氛而来,而月的描写是其中的点睛之笔。水月如寒冰,释放深秋凉意,让我们感受到离情的凛冽。
  琵琶再秦,乐语又是心语。音乐渐臻妙境,而诗人也与演奏者在乐声中一见如故,相识恨晚。与其说诗人在初闻瑟琶后找到一个人生知已,不如说是敏感的诗人从玄妙的音乐中看到一个人浪漫感伤的自己——屏蔽了现实的痛切和苦涩,却更让人痴迷。听得神痴处,夜深情亦深。此时的倾听者,早已心事如鸢,神思远逸。而奏者听者也会随乐曲的渐进而灵犀相通,失意之慨,一如江水之浩淼。每个人都仿佛被乐音使了定身法,沉浸在追思感怀之中。美妙的音乐,使东船西舫无言,令夜风都敛声屏息。一轮秋月,不知是极为识趣,还是为音乐所感,只静静洒下一天银辉,笼罩这江、这船、这人和这一夜。
  琵琶女自叙身世时,亦即作者兴起宦海浮沉之慨时。诗人的思绪为琵琶女的叙述所牵引,一同忆起如烟往事,一同追悔“钿头银篦击节碎”般的轻掷年华,一同感慨“重利轻别离”一类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梦回谁料,此身已在天涯!月也是一位倾听者,她听见了两个同病相怜者,一个用言语,一个用心,在控诉,在倾听。绕船月明,照彻心之旷野,那里丘峦无言,静静地起伏,默默地绵延。
  三轮月,在诗中不仅仅是单纯的写景,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陪衬,它已成为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起到渲染烘托气氛,奠定感情基调的作用。这是白氏诗歌中较为典型的技法:且不论叙事、议论、抒情在主体部分的错杂使用,就是一些写景状物的细处亦精雕细刻,务求尽焕其彩。白氏诗歌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其创作是本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宗旨。又有似俗实工的诗句,丰沛的激情。其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几近字字含情,句句经典,是悲吟,亦是骊歌。如果说白氏诗作是一件霓裳羽衣,那么何物堪作纽扣?其必曰舍明月而谁何!三轮月,非唯结纽霓裳,而且成为整件羽衣的灿烂点缀。
  
  2、推动情节发展、弥合开阖痕迹
  《琵琶行》里故事情节有:浔阳江边闻琵琶、江心聆听琵琶曲、江上听诉说身世、同病相怜起感慨、重闻琵琶湿青衫。叙事繁复,极易事冗情淡,合榫之迹易显。白居易却能巧借写景、叙事、议论、抒情的结合,避免上述的毛病,而其中绝胜者,当属三轮月,不知是苦心经营,还是妙手偶得。三轮月,绾结景、事、论、情,且让情节流转,开阖无痕。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遭贬谪之人面对离别,更会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此时难得的相聚相逢,相互用亲情友情取暖,最怕的是生离死别。白居易的挚友元稹曾有诗:“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面对离情“谪”意,许多人相对无言,不成欢,惨将别,天地无言,江流有声,江中一轮明月在浮沉。船上众人默然举酒,心事浩莽,一如眼前这万顷之茫然。在这种愁情难以自拔、情节难以为继的时候,“忽闻水上琵琶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情节又显生机,流转到移船邀见上去。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间,明月弥合了情节开阖之痕迹。
  琵琶女的演奏,技法纯熟,技艺高超。更难能可贵的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别有幽愁暗恨生”,将心事付于瑶琴,身世之慨、朝露之悲,轻掷青春之恨,色衰遭弃之哀,琵琶女本以为将上述情思织进音乐是顾影自怜,冷暖自知,孰料在这江天寥廓、秋风野大的浔阳江头,竟有深谙乐理、深解个中三味的知音在。于是这次演奏就陡然有了不同凡俗的趣味,有了天地为之动容的效果。在一阵忽高忽低、时宏时细、忽畅忽涩、时断时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瑟琶语后,秋风都为之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浔阳。乐效最著时,亦是情感极致处。诗人也不再用言语惊扰,只让人同览那江心秋月,看它染得一江银白。“此时无声胜有声”,诗人与琵琶女,虽是初逢,但因均曾在心路上跋涉过千山万水,只须琵琶一曲,顿成旧识。音乐是多么奇妙啊,月色是多么神奇!奏者与听众的交流在这种氛围里十分酣畅,江流和时光都忘了流动,似乎定格在这美丽的瞬间。月亮在这一部分既是“关门”——标志演奏的结束,又是“开门”——在众人心神俱醉、怅然若失之际,唤醒他们,作更深入地交谈和交流。从而转入自叙身世部分。
  
  3、联结奏者与听众的感情,作知音知己的见证。
  如果说乍闻琵琶时,诗人是充当一名妙解音律的知音的角色,那么在听完琵琶女自叙身世后,诗人与琵琶女就颇有知己的感觉。知音者,既能知曲调,又能赏指法,更能听出弦外之音,曲中之情,甚到胜过有声的无声。而知已呢,则有相似的经历、相通的情感、相同的感慨,能相互从对方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知己之慨,形诸笔端,跃然纸上。诗人甚至会觉着自己就是琵琶女。自屈原始,诗人们时以美人喻己,自矜自赏,自伤自怜,其中尤以杜甫的《绝代有佳人》为最。“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多么敏感、细腻的形象!白居易从“名属教坊第一部”,“妆成每被秋娘妒”的琵琶女身上,不是分明看见了才美德洁、心比天高的自己么?当琵琶女凄切自诉:“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时,诗人“始有迁谪意”,仿佛被人遗弃在明月下的沧海,四顾唯茫茫,谛听而瑟瑟,一种闲愁对一轮明月,此思也无涯,此恨也绵绵。身世之悲,际遇之慨,被青天绾系,绾成一个心结叫明月。
  
  二、诗意画面的布白
  
  国画、书法强调布白,以使主客搭配,相映成趣,诗亦然。短诗布白相对容易些,而长诗则较难把握:少了不显形,多了又喧宾夺主。白居易《琵琶行》,为叙事也,为言志也。琵琶演奏、身世自述是诗歌主体,记叙的字里行间渗透着浓浓的诗情。那么,怎样赋予诗歌以画意呢?当然得用月来巧妙布白了。
  无论是江头送别、舟中弄弦,还是自叙身世、听曲赠诗,都发生于暗夜,双方心境之幽暗可想而知。以画论,这些都有是画的主体,线条是滞涩的,色彩是黯淡的。无论是叙事的工笔,还是抒情的写意,都显得笔力道劲、墨韵酣畅。这之后,如果有妙韵布白,则非唯与主体相得益彰,更可蓄无尽之意于尺幅之内。选择月色,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妙趣味天成。月之于夜,正如纸之于墨。幽暗的夜色笼上银色的月辉,此深得国画真趣者。
  
  三、诗歌形象的主观观照
  
  明明是诗人亲历,却偏想说成是月见证、记录下来的,这就是诗词趣味。南唐中主曾打趣词人冯延巳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而今我要问明月:“弹琵琶,听琵琶,干君何事?”其实,在古典诗词中,此种借物传心声的写法,还颇不鲜见。比如梦到辽西与亲人团圆,每每又跌破在拂晓的现实中,于是嗔怪爱乱啼的黄莺儿。又如饱经丧乱,闹市黍离,生灵涂炭,人人厌战,却说成是“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还有六朝故都,今者寥落,令重来者唏嘘不已,却不直说,只倩淮水明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至于李贺的铜人流泪,崔护的桃花含笑,均为代诗人言或代诗人悲喜。此种写法,已不仅限于“一切景语皆情语”了,客观事物已是诗歌形象的主观观照。三轮月,或清冷,或沉默,或孤单寂寞,让我们觉得除舟中诸人外,还若有人在焉。谁呢?月呀。月可以是我,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谁注目寄情于月,月就是谁。月可以说她冷心,也可以说她热肠;可以说她无言,也可以说她言无尽;可以说她寂寞孤独,也可以说她邀人把酒。总之,如果把月单看成一个客观事物,甚或是一个涵义丰富的意象,都是不够的,她是一个人(特别是诗人)主观的外化,是秋江琵琶图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有秋风明月为伴,此夜必定富有诗意。
  
  洪贵兵,江利华,教师,现居湖北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