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雷雨》中周朴园的内心世界分析

作者:滕 静




  在中国,还没有哪一个剧作家的剧作,能像曹禺先生的《雷雨》一样久演不衰。它从诞生的三十年代直至今日,依然是中国舞台上最受欢迎的宠儿。剧本除了以错综复杂的矛盾、扣人心弦的戏剧冲突吸引人外,更以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吸引观众。曹禺曾在谈《北京人》的创作体会时说:“一切戏剧都离不开写人物,而我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灵魂、人的心理、人的隐秘、内心世界的细微感情写出来。”“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人物的灵魂深挖一下,把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挖一下。”正是由于曹禺以一个戏剧家的艺术眼光对人的深刻观察、用心感受,才使得他给我们展示了众多的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人物。
  周朴园是曹禺的戏剧中最为复杂的一个人物,其复杂在于对这个人物人们可以站在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可以利用不同的话语进行阐释,也可以根据不同的标准、采用不同的理论方法对其予以解读,正因如此,人们从主流政治话语的角度把他定性为带有浓厚封建性的反动的资本家的形象;从道德的角度说其是“伪善的”、“虚伪的”、“无人情味的”、“自私的”家庭暴君的形象。人们在评论周朴园时更多看到的是其反动性、阶级性,他身上丑恶的一面,而且是用放大镜去尽力对其放大、凸显。这总让人感觉到周朴园的形象如果仅仅如此,似乎与其作为一个杰出的丰富、复杂的艺术形象难以吻合,我认为,周朴园这个形象之所以让人们有话可说,而且说起来没完,津津乐道,关键在于这个形象既是政治的、社会的、道德的符号化的意识形态的周朴园,又是独特的心理的情感的个性化的鲜活的周朴园。我们不能只看到他的表面的政治的、社会的、道德的符号化的意识形态的内容,更应该深入探察其隐蔽的丰富的心理、情感世界。对于前者,学界已有诸多论述,本文不予以过多涉及,仅从后者的角度对其进行探察、挖掘,以期能揭示其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心理情感的演变轨迹及其丰富内涵。
  在第一幕中,周朴园和儿子周萍谈话,说所以要把南方的家具带到北方、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排着,夏天也总是关上屋子的窗户,都是为了纪念侍萍。他给大儿子起名叫萍,也是为了纪念侍萍。周朴园以此来教育儿子,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个念旧情重道义的人。在第二幕中,周朴园还未认出鲁妈就是当年的侍萍时,他向鲁妈打听侍萍的坟墓在哪儿,想去修一修坟。这不能不使人感到,他对于死去的侍萍有十分深切的怀念。这种怀念之情保持了三十年之久。应当怎样认识周朴园的这种感情呢?过去很多评论都认为,周朴园和侍萍30年后在周公馆的客厅里相遇的情景表明了周朴园的虚伪或伪善,我认为,这种解释未必充分,为什么呢? 三十年前,他与一个女仆相爱,一个大家公子,一个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现代青年,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迈出了这一步,能认为他与侍萍的爱是假的吗?三十年后,他每年都记着侍萍的生日,照着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记吗?”他保持她“生前”的习惯,表现了一种忏悔,这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具有一些道义力量和感情力量的。甚至于在三十年之后,看到侍萍关窗的动作还能感到熟悉,这难道不是刻骨铭心的爱吗?他的厅堂里的旧家具,他要找的旧雨衣、旧衬衣,似乎并不全是故作姿态。在他的心灵深处,对美丽、温顺的侍萍还保留了一处思念的角落。可以说,3O年间在周朴园的心灵世界和情感世界里,侍萍始终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周朴园与侍萍的婚恋情结是何等厚重,这段恋情对周朴园是何等重要,可想而知。
  周朴园与蘩漪的冲突从表面上看,是周朴园按照封建传统伦理道德规范要求妻子言听计从,做一个“服从的榜样”,希望妻子能维护其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做个“贤内助”。他们的实际矛盾冲突是,周朴园希望蘩漪是“百依百顺的旧式花瓶”,想在蘩漪身上复活30年前的那位美丽、贤惠、顺从、温柔又体贴的梅侍萍,使他对梅小姐的思念现实化。而蘩漪是个“任性,傲慢,完全生活在爱的情感中”的决不驯服、顺从的追求人格独立、夫妻平等的接受新思想影响的资产阶级女性,他无法从蘩漪那里实现自己的愿望,无法得到心理、精神、情感的满足,他失望了,才对她“冷淡”起来。可以说导致周朴园和蘩漪发生冲突的死结是潜藏在周朴园心理深处的对侍萍的恋情而形成的心理情感情结,由于周朴园和蘩漪对对方的失望不断地激活这种情结,从而不时怂恿周朴园对蘩漪施以冷漠、专横和压抑,甚至对蘩漪的合理的心理、情感需求也置之不理,视若无睹,这样就不停地加剧两者的对抗和冲突。
  三十年前侍萍的被抛弃,是因为周朴园要娶门当户对的阔小姐,不是周朴园不爱侍萍,而是与利益相比较,他便把情爱放在了其次的位置,所以,当侍萍未出现时,他便真诚地怀念她。那么又该如何解释当侍萍又出现在他面前时惊惶失措,声色惧厉,严厉地喝斥到“你来干什么?”极端矛盾的态度,判若两人的口气呢?曹禺先生曾谈到说“周朴园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他是封建家庭专制主义的代表,但并不是没有人性。例如他对鲁侍萍(即鲁妈)的爱情,应该说不是虚伪的。……既然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出于真心的,那为什么侍萍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会露出那样的面目呢?他经过几十年的变化,心狠起来了。他跟警察局长、英国买办来往,残酷地剥削和压迫工人,甚至不惜用工人的性命来填满自己的腰包。侍萍的出现,使他一下子从对过去的怀念回到现实的利害关系中来了。‘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这是他三十年来在尔虞我诈的争夺中积累起来的社会经验:我这么有钱,别人怎么突然找到我的头上来。他把别人也当成和他一样变坏了,立刻审时度势对付。这就露出了他的资本家的面目。”他以为鲁妈是受人指使,千方百计地寻找他,是想以过去的关系讹诈他才来的。他是以商人的庸俗卑劣的心理来看待鲁妈出现在他面前的。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和地位,他立刻质问鲁妈:“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并立即辞退了鲁贵和四凤,提出“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的条件。这是他害怕事态扩大,威胁到他的个人利益,妄图掩盖以往事实的真相。这和他开始时的托物寄情、怀念故人的感情相对照,似乎判若两人。但这种相矛盾、相对立的感情都是周朴园的真情流露,不过它们是在不同时间、地点和场合的流露罢了。它们在维护周朴园的阶级地位、身份等问题上统一在一起了。不难看出,怀念侍萍是为树立他的威严,提高他的地位,绝情寡义也是出于同一目的。这是资产阶级极端自私自利阶级性的表现。
  因为一个“利”字,因为侍萍可能要危及到他的家庭安全,甚至可能毁灭他一向引以为自豪的“圆满的、最有秩序”的家庭时,30年前的环境与情感状态和30年后的环境与情感状态的巨大变异,物是人非,旧情难在,周朴园与侍萍复原过去已是不可能。所以周朴园必须在保持对侍萍真诚的怀念与保全这个家庭的声誉、社会地位不受损害之间进行选择时,“自私”的周朴园很现实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是一位具有封建地主阶级思想的资本家,他要做到的是一个非常“有体面”的人物。周朴园给鲁妈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被鲁妈撕了),还想汇一笔钱给鲁妈。这自然不能用怀念之情来解释。他自己都明白地说,这样做是为了“赎罪”。但是,正如鲁妈所说:“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金钱不能赎罪。但在周朴园看来,金钱不仅可以给他带来地位、身份和享受,而且可以赎买罪恶,以求得心灵的安宁。这正是资产阶级的腐朽、丑恶灵魂的表现。在周朴园的哲学里,首先考虑的是利益,其次才是感情。这一点在侍萍的身上可以印证,在鲁大海身上也可以印证。当周朴园知道鲁大海是自己的儿子时,他可以制止周萍及仆人殴打鲁大海,但他决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利益,照样开除鲁大海。他永远不会为了感情而头脑发昏,在情与利的纠缠中,利益总是战胜了情感,所以,他注定是金钱的拥有者而不是情感的失败者。三十年前的周朴园与三十年后的周朴园是统一的。周朴园,一个表面上冷酷、自私、虚伪的人,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心事的,他只能在内心深处祭奠和怀念真心所爱的人,用一种悲剧形式来表达爱。因为一个为了赚钱不惜淹死二千多名小工的资本家,难道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赎罪吗?如果不是对侍萍曾经有一份真爱,恐怕很难让这个资本家拿出一分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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