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绝望与寒寒冷

作者:金立群




  也许人们称赞这部小说是因为其中包含着我们古老中国传统而质朴的仁义。老村长一诺千金,给一个叫韩老七的可怜人养老送终。韩老七是为了集体的事情受的伤,从此就不能结婚也不可能有孩子。时任村长的祖父觉得自己作为集体的代表有义务为这件事情承担一种义务,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养老送终。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韩老七的种种乖戾、肮脏、恶心更是常人所无法忍受。关于这些小说做了详细的描写,而这些描写越细致,就越证明“谁会真正在乎韩老七的死活”实属无奈;越证明了这种无奈,也就越显出“只有祖父守着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也只有他会这么做”是多么了不起,他甚至天天和这个恶心的韩老七睡在一张炕上。总之,小说虽然对韩老七做了大量的描写,也对周围人对韩老七的厌恶做了大量描写,但是这一切似乎都不是主要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反衬出祖父的仁义、守信。这种侧面的烘托当然也是小说常用的手法。
  但这篇小说却让我想起了另一篇小说,就是大家熟悉的《简·爱》。在这篇小说里,罗切斯特先生和简·爱的爱情显然是描写的主题,而罗切斯特先生过去那不幸的婚姻,他那被关在阁楼上的疯太太更反衬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善良。但是有一位评论家却以《阁楼上的疯女人》为题写了一篇评论,指出在小说中这个疯女人的一切感情、思想都被掩盖、压抑了;在这个充满温情的故事背后,存在着一个残酷的,没有得到拯救的世界——这个疯女人的世界。而这篇《送一个人上路》也是如此相似。
  文学中最动人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对某种品质的歌颂吗?难道仅仅是要把这种品质表现得动人、丰满、细腻,给它充满水从而不那么干巴巴吗?固然,这些都是《送一个人上路》里包含的成分,但我们对文学的理解难道就仅限于此吗?在这篇小说里,最动人的是对韩老七的描写。整整六年多,他再也没有下过床,他仿佛是特意要折磨村长一家,随意大小便,不洗澡,吃发霉腐烂的东西,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连牲畜都不如。种种细节,无须复述,大家只需仔细读读小说。这就是他的世界,就算他是故意为了整人才这么做,难道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不痛苦吗?一个人会在怎样痛苦的情况下才故意糟践自己,让自己像个畜生一样活着?在这种种恶心人的背后,韩老七的绝望又有谁能真正理解?这种绝望本身如果说要反衬了什么的话,它反衬的只能是健全的生命的美好,而韩老七得不到了,于是他彻底绝望了,只是等死,只是像牲口一样活,只是变着法子地糟蹋自己也折磨别人。这就是一个人的全部的生命世界。小说把这样一个生命世界触目惊心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难道还有什么比它更能打动人吗?生命的伟大、崇高就在于它不做任何其它事物的工具。同样,在文学世界里,如果我们仅仅把这个生命世界看成是为了表现另一个人的某种品质的工具,不论这品质多高贵,也是对生命的藐视。
  我并无意否认村长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自己一定不会想到把韩老七当作工具,来成就自己的道德。然而,为什么我们在解读文学作品中却可能犯下如此的错误呢?
  小说名曰:送一个人上路。我们的习惯是用这里缺失的主语(我们,也包括祖父)的视角来看待我们要送的那个人。而这只是我们的世界,却不是我们要送的那个人的世界。我们要送的那个人,韩老七,他在上路的时候,尽管小说里一厢情愿地写到了他对人生的眷恋,但是我总以为,人生对于他来说,主要还是意味着绝望。除此之外,还有寒冷,因为芸芸众生中,真正关心他的人只有一个。即便这是他的大幸,却也同时是更大的不幸。
  这是一篇好小说,但它还可以写得更好,如果它能更多、更直接地复现出韩老七的那个世界——一个人的完整的生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