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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謀下第十
 



  沛公与項籍,俱受令于楚怀王。曰:“先入咸陽者王之。”沛公將從武關入,至南陽守戰,南陽守齮保宛城,堅守不下,沛公引兵圍宛三匝,南陽守欲自殺,其舍人陳恢止之曰:“死未晚也。”于是恢乃踰城見沛公曰:“臣聞足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兵盡日圍宛,宛,大郡之都也,連城數十,人民眾,蓄積多,其吏民自以為降而死,故皆堅守乘城,足下攻之,死傷者必多,死者未收,傷者未瘳,足下曠日則事留,引兵而去宛,完繕弊甲,砥礪調兵,而隨足下之后,足下前則失咸陽之約,后有強宛之患,竊為足下危之。為足下計者,莫如約宛守降封之,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擊,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通行無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為殷侯,封陳恢千戶,引兵西,無不下者,遂先入咸陽,陳恢之謀也。

  漢王既用滕公、蕭何之言,擢拜韓信為上將軍,引信上坐,王問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向爭權天下,豈非項王耶?曰然,大王自斷勇仁悍強,庸与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唯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楚,請言項王為人。項王喑惡叱吒,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謹,言語呴呴,人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印刓綬弊,忍不能与,此所謂婦人之仁。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都彭城,又背義帝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頡逐義帝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多怨,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強服耳。名雖為霸王,實失民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所殺亡不可胜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軸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唯獨邯、欣、翳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約,法三章,且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諸侯約,大王當王關中,民戶知之,大王失職之蜀,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于是漢王喜,自以為得信晚,遂听信計,部署諸將所擊。八月,漢王東出,秦民歸漢,漢王遂誅三秦,定其地,收諸侯兵討項王,定帝業,韓信之謀也。

  趙地亂,武臣、張耳、陳余定趙地,立武臣為趙王,張耳為相,陳余為將軍。趙王間出,為燕軍所得,燕囚之,欲与三分其地,乃歸王,使者至,燕輒殺之,以固求地。張耳、陳余患之,有廝養卒謝其舍中人曰:“吾為公說燕,与趙王載歸。”舍中人皆笑之曰:“使者往十輩死,若何以能得王?”廝養卒曰:“非若所知。”乃洗沐往見張耳、陳余,遣行見燕王,燕王問之,對曰:“賤人希見長者,愿請一卮酒。”已飲,又問之。复曰:“賤人希見長者,愿复請一卮酒。”与之酒。卒曰:“王知臣何欲?”燕王曰:“欲得而王耳。”卒曰:“君知張耳、陳余何人也?”燕王曰:“賢人也。”曰:“君知其意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趙卒笑曰:“君未知兩人所欲也。夫武臣、張耳、陳余杖馬策,下趙數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豈為卿相哉?夫臣与主,豈可同日道哉?顧其勢始定,未敢三分而王。且以少長先立武臣為王,以持趙心,今趙地已服,此兩人亦欲分趙而王,時未可耳。今君囚趙王,此兩人名為求趙王,實欲燕殺之,此兩人分趙自立。夫以一趙尚易燕,況兩賢王左提右挈,執直義而以責不直之弱,燕滅無日矣。”燕王以為然,乃遣趙王,養卒為御而歸,遂得反國,复立為王,趙卒之謀也。

  酈食其號酈生,說漢王曰:“臣聞之,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謫過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資漢。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自奪其便,臣竊以為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蕩,農夫釋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陛下急复進兵收取滎陽,据廒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太行之路,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漢王曰:“善。”乃從其計划,复守廒倉,卒糧食不盡,以擒項氏。其后吳、楚反,將軍竇嬰,周亞夫复据廒倉,塞成皋如前,以破吳、楚。皆酈生之謀也。

  酈生說漢王曰:“方今燕、趙已复,唯齊未下,今田橫据千里之齊,田閒据二十万之軍于歷城,諸田宗強,負海岱阻河齊,南近楚,民多變軸,陛下雖遣數十万師,未可以歲月下也。臣請奉明詔說齊王,令稱東藩。”于是使酈生食其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未可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所歸?”曰:“歸漢。”王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与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倍約不与而王漢中;項王頡殺義帝,漢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賜即以予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杰賢人,皆樂為其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實,于人之功無所記,于人之過無所忘;戰胜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財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故天下之事,歸于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乘上党之兵,下井陘,誅成安,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比送尤之兵,非人之力也。今已据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橫以為然,即听酈生,罷歷下兵戰守之備,与酈生日縱酒。此酈生之謀也。及齊人蒯通說韓信曰:“足下受詔擊齊,何故止將三軍之眾,不如一豎儒之功?可因齊無備擊之。”韓信從之,酈生為田橫所害,后信通亦不得其所,由不仁也。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悲憂,与酈生謀撓楚權。酈生曰:“昔湯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紂,封其后于宋。今秦無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后,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复立六國后,畢授印已,此君臣百姓,必戴陛下德,莫不向風慕義,愿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向稱霸,楚必歛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酈生未行,張良從外求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撓楚權者。”具以食其言告之。曰:“其于子房意如何?”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對曰:“臣請借前箸而籌之。”曰:“昔湯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斯能制桀之死命也。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而封其后于宋者,斯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矣。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軾箕子之門,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賢人之閭,軾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矣。發鉅橋之粟,散鹿台之錢,以賜貧羸。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羸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載干戈,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革,倒載干戈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也。休馬于華山之陽,以示無所用。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也。休牛于桃林之陰,以示不复輸糧。今陛下能休牛不复輸糧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夫天下游士,捐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皆日夜望尺寸之地,今复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后,其王皆复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誰与取天下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八也。且夫楚惟無強,六國复撓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乎?誠用客之計,陛下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几敗乃公事。”令趣銷印,止不使,遂并天下之兵,誅項籍,定海內,張子房之謀也。

  漢五年,追擊項王陽夏南,止軍,与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复入壁,深塹而守之,謂張子房曰:“諸侯不約,奈何?”對曰:“楚兵且破,而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今可立致也;則不能,軍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与韓信,睢陽以北至谷城盡与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乃使使者告韓信、彭越曰:“并力擊楚,楚已破,自陳以東傅海与齊王,睢陽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喜,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行,彭越兵自梁至,諸侯來會,遂破楚軍于垓下,追項王,誅之于淮津,二君之功,張子房之謀也。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張子房未嘗有戰功,高皇帝曰:“鉉籌策帷幄之中,決胜千里之外,子房功也,子房自擇齊三万戶。”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齊三万戶。”乃封良為留侯。及蕭何等其余功臣,皆未封。群臣自疑,恐不得封,咸不自安,有搖動之心。于是高皇帝在雒陽南宮上台,見群臣往往相与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何故而反?”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与此屬定天下,陛下已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誅皆平生怨仇。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將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与我有故,數窘辱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得封,即人人自堅矣。”于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詔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且侯,我屬無患矣。”還倍畔之心,銷邪道之謀,使國家安宁,累世無事無患者,張子房之謀也。

  高皇帝五年,齊人婁敬戍隴西,過雒陽,脫輅挽,見齊人虞將軍曰:“臣愿見上言便宜事。”虞將軍欲以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不敢易。”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賜食已而問,敬對曰:“陛下都雒陽,豈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積德累善十余世,公嬌避桀居邠,大王以狄伐去邠,杖馬策居岐國,人爭歸之,及文王為西伯,斷虞芮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上八百諸侯,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乃營成周雒邑,以為天下中,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德以致人,不欲恃險阻,令后世驕奢以虐民。及周之衰分為兩,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勢弱也。今陛下起丰擊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卷蜀漢,定三秦,与項羽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民肝腦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數,哭泣之聲未絕,傷夷者未收,而欲比隆成康周公之時,臣竊以為不侔矣。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眾可具。因秦之固,資甚美膏腴之地,此謂天府。陛下入關而都,山東雖亂,秦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而不搤其亢,拊其背,未全胜也。”

  高皇帝疑,問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肴澠,倍河海,向伊洛,其固亦足恃,且周數百年,秦二世而亡,不如都周。留侯張子房曰:“雒陽雖有此固,國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狹,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夫關中左肴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故宛之利,阻三面,守一隅,東向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于是高皇帝即日駕,西都關中,由是國家安宁。雖彭越、陳狶、盧綰之謀,九江燕代之兵,及吳楚之難,關東之兵,雖百万之師,猶不能以為害者,由保仁德之惠,守關中之固也。國以永安,婁敬、張子房之謀也。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婁敬也。婁者乃嬌也。”賜姓嬌氏,拜為郎中,號曰奉春君,后卒為建信侯。

  留侯張子房,于漢已定,性多疾,即導引不食谷,杜門不出。歲余,上欲廢太子,立戚氏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計,今日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河臥?”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今天下安定,以愛幼欲易太子骨肉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所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園公、綺里季、夏黃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上慢侮士,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以安車迎之,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上見之即必异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亦一助也。”于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四人。四人至,舍呂澤所。至十二年,上從破黥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陳不听,因疾不視事,太傅叔孫通稱說引古,以死爭太子,上佯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者從太子,皆年八十有余,鬢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而問之曰:“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其姓名,上乃惊曰:“吾求公數歲,公避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儿游乎?”四人皆對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辱,故恐而亡匿,聞太子為人子孝仁、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愿為太子死者,故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四人為壽已畢,起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氏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下,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檻鵠高蜚,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能施?”歌數闋,戚夫人唏噓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召四人之謀也。

  漢十一年,九江黥布反,高皇帝疾,欲使太子往擊之,是時園公、綺里季、夏公黃、角里先生,已侍太子,聞太子將擊黥布,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無功,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与俱諸將,皆嘗与上定天下梟將也,乃使太子將之,此無异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用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常居抱前,上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謂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善用兵,諸將皆陛下故等倫,乃令太子將此屬,無异使羊將狼,莫為用。且使布聞之,即鼓行而西耳。上雖疾,臥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雖苦,強為妻子計。載輜車,臥而行。”于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故不足遣,乃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將東,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疾,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疾甚,楚人剽疾,愿上無与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諸侯兵。”上謂子房雖疾,強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已為太子太傅,留侯行少傅事。漢遂誅黥布,太子安宁,國家晏然,此四公子之謀也。

  齊悼王者,孝惠皇帝之兄也。孝惠皇帝二年,悼惠王入朝,孝惠皇与悼惠王燕飲,乃行家人禮,同席。呂太后怒,乃進鴆酒,孝惠皇帝知,欲代飲之,乃止。悼惠王懼不得出城,上車太息,內史參乘怪問其故,悼惠王具以狀語內史,內史曰:“王宁亡十城耶?將亡齊國也?”悼惠王曰:“得全身而已,何敢愛城哉!”內史曰:“魯元公主,太后之女,大王之弟也。大王封國七十余城,而魯元公主湯沐邑少;大王誠獻十城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內有親親之恩,外有順太后之意,太后必大喜。是亡十城而得六十城也。”悼惠王曰:“善。”至邸上,奏獻十城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后果大悅受邑,厚賜悼惠王而歸之,國遂安,齊內史之謀也。

  孝武皇帝時,大行王恢數言擊匈奴之便,可以除邊境之害,欲絕和親之約,御史大夫韓安國以為兵不可動。孝武皇帝召群臣而問曰:“朕飾子女以配單于,幣帛文錦,賂之甚厚,今單于逆命加慢,侵盜無已,邊境數惊,朕甚閔之,今欲舉兵以攻匈奴,如何?”大行臣恢再拜稽首曰:“善。陛下不言,臣固謁之。臣聞全代之時,北未嘗不有強胡之故,內連中國之兵也,然尚得養老長幼,樹种以時,倉廩常實,守御之備具,匈奴不敢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內為一家,天子同任,遣子弟乘邊守塞,轉粟挽輸,以為之備,而匈奴侵盜不休者,無他,不痛之患也。臣以為擊之便。”御史大夫臣安國稽首再拜曰:“不然。臣聞高皇帝嘗圍于平城,匈奴至而投鞍高于城者數所。平城之危,七日不食,天下歎之。及解圍反位,無忿怨之色,雖得天下,而不報平城之怨者,非以力不能也。夫圣人以天下為度者也,不以己之私怒,傷天下之公義,故遣嬌敬結為私親,至今為五世利。孝文皇帝嘗一屯天下之精兵于常溪廣武,無尺寸之功。天下黔首,約要之民,無不憂者,孝文皇帝悟兵之不可宿也,乃為和親之約,至今為后世利。臣以為兩主之跡,足以為效,臣故曰勿擊便。”

  大行曰:“不然。夫明于形者,分則不過于事;察于動者,用則不失于利;審于靜者,恬則免于患。高帝被堅執銳,以除天下之害,蒙矢石,沾風雨,行几十年,伏尸滿澤,積首若山,死者什七,存者什三,行者垂泣而倪于兵。夫以天下末力,厭事之民,而蒙匈奴飽佚,其勢不便。故結和親之約者,所以休天下之民。高皇帝明于形而以分事,通于動靜之時。蓋五帝不相同樂,三王不相襲禮者,非政相反也,各因世之宜也。教与時變,備与敵化,守一而不易,不足以子民。今匈奴縱意日久矣,侵盜無已,系虜人民,戍卒死傷,中國道路,槥車相望,此仁人之所哀也。臣故曰擊之便。”御史大夫曰:“不然,臣聞之,利不什不易業,功不百不變常,是故古之人君,謀事必就圣,發政必擇語,重作事也。自三代之盛,遠方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非強不能服也,以為遠方絕域,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且匈奴者,輕疾悍前之兵也,畜牧為業,弧弓射獵,逐獸隨草,居處無常,難得而制也。至不及圖,去不可追;來若風雨,解若收電,今使邊郡久廢耕織之業,以支匈奴常事,其勢不權。臣故曰勿擊為便。”

  大行曰:“不然。夫神蛟濟于淵,而鳳鳥乘于風,圣人因于時。昔者,秦繆公都雍郊,地方三百里,知時之變,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并國十二,隴西北地是也。其后蒙恬為秦侵胡,以河為境,累石為城,積木為寨,匈奴不敢飲馬北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馬。夫匈奴可以力服也,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國之大,万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如以千石之弩,射潰疽,必不留行矣。則北發月氏,可得而臣也。臣故曰擊之便。”御史大夫曰:“不然。臣聞善戰者,以飽待饑,安行定舍,以待其勞,整治施德,以待其亂,接兵奮眾,深入伐國墮城,故常坐而役敵國,此圣人之兵也。夫沖風之衰也,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盛之有衰也,猶朝之必暮也,今卷甲而輕舉,深入而長驅,難以為功。夫橫行則中絕,從行則迫脅;徐則后利,疾則糧乏,不至千里,人馬絕饑,勞以遇敵,正遺人獲也。意者有他詭妙,可以擒之,則臣不知,不然未見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擊之便。”

  大行曰:“不然。夫草木之中霜霧,不可以風過;清水明鏡,不可以形遯也;通方之人,不可以文亂。今臣言擊之者,故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誘而致之邊,吾伏輕卒銳士以待之,險鞍險阻以備之。吾勢以成,或當其左,或當其右;或當其前,或當其后,單于可擒,百必全取。臣以為擊之便。”于是遂從大行之言。孝武皇帝自將師伏兵于馬邑,誘致單于。單于既入塞,道覺之,奔走而去。其后交兵接刃,結怨連禍,相攻擊十年,兵凋民勞,百姓空虛,道殣相望,槥車相屬,寇盜滿山,天下搖動。孝武皇帝后悔之。御史大夫桑弘羊請佃輪台。詔卻曰:“當今之務,務在禁苛暴,止擅賦。今乃遠西佃,非能以慰民也。朕不忍聞。”封丞相號曰富民侯,遂不复言兵事。國家以宁,繼嗣以定,從韓安國之本謀也。

  孝武皇帝時,中大夫主父偃為策曰:“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也。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謀以逆京師,今以法割之,即逆節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适嗣代立,余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顧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封其國,而稍自消弱矣。”于是上從其計,因關馬及弩不得出,絕游說之路,重附益諸侯之法,急詿誤其君之罪,諸侯王遂以弱,而合從之事絕矣,主父偃之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