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欲是其所非出而非所是,則莫若以明。」那麼,甚麼是「莫若以明」呢?看下文,看莊子怎麼樣把「明」這個層次烘托出來。

  按照莊子的思路,「明」是一個level,這個level與是非相對的層次不一樣。你首先瞭瞭解,這是兩個層次的問題。「懦墨之是非。」是相對的立場,站在相對的立場,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可是大家都想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但莊子告訴我們,你要是站在相對的立場就永遠肯定不住。所以,他進一步告訴你一個方法,你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則莫若以明。」可見莊子想到的這個「莫若以明」一定是高一層次,至於「莫若以明」的這個高一層的「明」如何瞭解呢?這不是訓詁的問題,你查《說文」、《爾雅》查不出來的。這個就是哲學,就是義理的問題。

  「明」字在這個地方代表一個道理,而且這個道理在是非相對以上,這個是一定的。要有一個思路把這個道理表現出來,這就是所謂義理。所以,有人說「訓詁明而義理明。」這句話是不通的。這句話有時候在一定範圍內有效。但在莊子〈齊物論〉這個地方,訓詁明了,義理並沒有明呀。

  「明」代表一個道理,這個道理是莊子心目中所想的。這個道理是一個怎麼樣的道理呢?就是莊子要告訴你,你想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的那個道理。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的住,你可以有兩條路來想。莊子的想法是從「明」的層次上想的,而我們平常不會用莊子這個態度,不採取「明」的層次上的辦法。一般人採用證明、實驗的辦法。自然科學,經驗科學要通過驗證,數學要通過證明。

  照邏輯實證論說,一個命題何以為真呢?首先要知道這是一個命題,這個命題是有意義的。假定這個命題沒有意義,那麼,無從驗證。甚麼叫做有意義的命題呢?照邏輯實證論說,那是可以說真、說假的命題。假定無真假可說就不是一個命體,不是命題就無從驗證。這是一種辦法。這是科學的辦法。假定是數學幾何,那是形式科學,採用數學證明、幾何證明的辦法。通過這些驗證、證明出能得到真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肯定就肯得住,否定也否定得住。但莊子說的不是這個問題。

  你可以說,莊子那個時候還沒有我們現在從各種科學、不同的真理一步一步來考慮這個問題。我們現在有各種科學,大體可劃分為經驗科學與形式科學,不同的真理都可以使你肯得住、否定得住。莊子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個問題。那麼,他的態度有道理嗎?他說「明」這個層次,使你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是就著甚麼是非講的呢?

  經驗科學是一種真理,經驗科學命題的真假通過驗證來證實。形式科學也是一種真理,形式科學的真假通過證明。科學命題都是有意義的,其真假可以決定。但這種真假不是莊子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所言的是非。經驗科學的真假不是一定的,它那個真是經過歸納而來的,是相對意義的真。所以,自然科學講概率,自然科學的真不能是「1」。這就表示說,儘管自然科學,經驗科學有辦法決定真假,但那還不是絕對的。

  數學命題是真理,那真不是慨率,那真就等於「1」。假不是事實上假,那個假就是自相矛盾、不可能。這是形式科學的真假。

  那麼,莊子想以「明」來處理的是非問題屬於甚麼意義的是非呢?他的理在哪一個範圍內有效呢?他有一點道理,不是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就是胡說八道。現在的人看莊子這些話是玄談,玄談就是瞎扯,說著好玩嘛。那麼,究竟他有沒有道理呢?這就要想一想,不要說著好玩就過去了。

  你至少要知道,莊子所說「明」這個層次是在相對的層次以上層次。無論經驗科學或是數學、形式科學,都還是相對,不是在相對以上,還是就著一個知識系統講的。這個知識系統或者是從經驗來的經驗科學,或者是從形式來的形式科學,形式科學還是一個系統。系統就在一個相對的範圍之內,它所肯定得住、否定得住的是非是就著某一個特定的科學知識系統講的。

  莊子講的這個道理與自然科學、邏輯、數學不能相代替。你不能因為相信莊子的道理就說現在的科學都沒有道理,可以不講。反過來,你也不能因為我們講自然科學、邏輯、數學有另一套方法,你就說莊子胡說八道。莊子以「明」所處理的是非是就人間的是非、善惡、美醜講,這些是按著主觀性標準而來的價值判斷。科學所說的標準不是主觀性的標準,因為自然科學要靠經驗證實,那不是主觀的價值標準。

  莊子的問題是承上文所言「成心」而來的。「成心」就是「是」,以這個做標準就有是非。「成心」就是主觀的標準,這個不是就科學知識講的。莊子那個時候科學知識還沒有成形,但是,人間的價值問題,譬如說,是非、善惡、美醜的爭論早已有之。這種爭論從有人類以來就有,直到現在還是有。現在有科學,但這種爭論還是有,可見不能相代替。

  莊子所說的「是非」不是科學命題的真假二分法。科學命題的真假二分法的「是非」靠經驗來證實,再有一個就是邏輯標準,看是否合乎矛盾律。這是按照客觀性標準的。莊子〈齊物論〉這裡說的「是非」大體是那些一套一套的理論,就是現代的人所說的ideology,ideology不是科學,他相信某一套意識形態,他的是非標準就根據那一套意識形態來,這沒有科學的根據。那不是科學的問題,那是成見。

  莊子所言「是非」是根據「成心」來的,這種意義的「是非」就是我們平常的一套一套的理論系統。譬如說,你對於家庭有你一套看法,那個人對家庭也有一套看法,現在年青人對愛情也各有看法。這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論,這沒有一定的,大體都根據成心來。「善惡」也如此。根據成心來的「善惡」不是就著康德意義所說的善惡,康德意義的善惡是對morality的分析,那是一定的。

  莊子是就著那種在特殊的社會之下,特殊的經驗之下的有內容的道理上的是非問題而言善惡。譬如,我們平常說「公道」(justice),有云:「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這種意義的公道,大體是在特殊情況下,有特殊內容的公道,資產階級以為公道的,無產階級不以為公道嘛。西方人與中國人的文化傳統不一樣,西方人以為公道的,中國人不以為公道嘛。那麼,這種「公道」就是特殊境況之下,有內容的justice。蘇格拉底就發現這個道理,你要是從內容的公道這個地方講,永遠講不出個道理來。

  從現實上舉例,你永遠得不到甚麼是「公道」,永遠沒有標準。所以,通過現實上舉例永遠得不到一定的道理。譬如說,怎麼樣的行為合乎正義呢?你說殺人不對。那麼打仗的時候殺人合不合正義呢?撒謊不合正義。那麼,小孩生病不肯吃藥,你告訴他那是一顆糖,他吃了藥病就好了。你的說謊合不合正義呢?所以,你說不殺人就是正義,不撒謊就是正義,那都沒有一定的,都有相反的例。所以,蘇格拉底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你不要從現實生活中的那些example講,舉例只是一個方便。你要瞭解「公道」,那麼,你最好從它的idea那個地方來瞭解。idea是抽象的、空洞的,但這個抽象、空洞是一步一步逼出來的。這就是說承認有一個標準,標準就是原則。

  舉例是說明原則。一個原則不單單可以用這一個例說明,也可以用別的例說明。而且,這個事例不但可以說明這個原則,也可以說明相反的原則。所以,要以原則為標準,原則就是idea。

  康德講道德就是按照無條例的定然律令而行,定然律令發自於自由意志。定然律令是空洞的、形式的,不能有任何內容在裡面,一定要把一切material、data抽掉。那麼,抽掉內容的、純粹形式的定然律令有沒有呢?有。我們不用康德的那個說法,那很麻煩。用中國的說法大家熟悉一點。王陽明所說的良知之天理是沒有內容的,它本身就是康德所說的定然律令,是純粹形式的,把內容都抽掉了。但是,良知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表現,那不能沒有內容,我們天天在具體的生活中生活嘛。那麼,良知隨時在我們的具體生活中表現,隨時表現,也就隨時有內容。良知永遠在有內容的事例中,那就發生這樣的問題:良知的超越性還能保存住嗎?它的形式性還能保持住嗎?

  儘管開始的時候一定要把有內容的事例抽掉以顯idea,這就好像康德的定然律令、王陽明的良知天理,都是抽象的。但是,也都在具體生活中表現。《論語》云:「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弟就表現良知天理。在家庭生活中,孝弟是最真切的,是仁之本。「仁」這個道理是良知天理,它首先就在對父母、兄弟的孝弟中表現。對著父母它就能表現為孝:對著兄長,它就能表現為弟。父母對著子女就能表現為慈。這就顯出良知總是在上面。

  但是,良知本身不是孝,也不是弟,也不是慈。對著父母,它就是孝:對著兄長,它就是弟。父母對子女就是慈。這樣一來,孝、弟、慈就是良知的內容,對著父母,它有孝的內容:對著兄長,它有弟的內容:對著子女,它有慈的內容。但良知不為孝、弟、慈所限,這就顯出良知的超越性。中國人有這種頭腦。

  蘇格拉底那個關於「正義」的辯論是死板的。它首先舉例:不殺人是正義。那麼,打仗殺人是不是不正義呢?他就這樣往裡入,最後是要顯出那個「正義」的超越性。但他不知道「正義」是從哪裡發的,他光知道最後逼出那個idea,idea是空洞的、抽象的。深入蘇格拉底的那個討論,那是很討厭的,所以,他那套思路不行的。到康德出來才扭轉,康德講意志自律,他要把自律的意志的超越性顯出來。但西方人也不懂康德,以為他是形式主義。

  意志的自律性與良知的自發性一樣的。中國人不用康德那一套,但意思一樣。中國人從良和天理說,那很親切。儘管良知有孝、弟、慈這些內容,但良知並沒有為孝所限、為弟所限、為慈所限。良知之天理無窮無盡,多得很。人人都有良知,良知這個仁心對著父母自然會孝,對著兄長自然會弟,對著子女自然會慈。那麼,對著朋友就自然會信。無量無邊的德都從這個地方發嘛。

  無量無邊的德就是良知的內容,良知的超越性就顯出來了。良知保存其超越性,就是說,它本身純粹是形式的,把內容都抽掉,它才能反過來把握一切東西。假定它不顯超越性,它怎麼能把握其他東西呢?這很容易懂嘛。

  孝、弟、慈是最基本的,在我們的家庭生活中最容易表現為行動。那麼,為甚麼這種行動叫做孝,那種行動叫做弟、慈呢?這些行動從哪裡來的呢?孝、弟、慈就是天理,這個天理從本心發。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由良知所決定。

  合天理不合天理這種是非是道德上的是非,是一定的。你有良知的表現,就有孝的行動,有孝的行動就是道德上的是。你沒有良知的表現,就沒有孝的行動,沒有孝的行動就是道德上的非。這種是非是一定的,不能用莊子所說的辦法化掉。那麼,哪裡情況可用莊子所說的辦法呢?就是那個屬於價值標準,有內容的相對的是非,那是屬於意識形態(ideology)的。

  孝、弟、慈在某種情形下也會有莊子所說的那種情況。最明顯的是孝,對父母盡孝,那是天理,是一定的。但「孝」是籠統的說法,「孝」可以有很多方式,具體的生活裡,一天二十四小時,生老病死,每一種生活都要印證。譬如說,養生送死是子女對父母應當做的一種生活行動,從這裡也可以表現出對與不對。這不是籠統地說的孝。傳統社會土葬,入土為安。假定說土葬是孝,那麼,現在的人都不孝嗎?現代人大體沒有土葬的,大多是火葬。這是沒有一定的。這一類的孝、弟、慈是有內容的,與社會上的風俗習慣有關係。我們的具體生活不能離開社會環境、約定俗成。

  約定俗成沒有一定的,這一類的孝、悌、慈不是剛才說從良知之天理發的那個意思,不是康德所說從意志自律發的定然律令那個意思。這一類的是非是莊子要平齊的,不要固執。

  「莫若以明」的態度化除的是風俗習慣、約定俗成的東西。並不是說可以化掉從良知天理發的那個是非。若是要化掉從良知天理發的是非,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依照風俗習慣,約定俗成的是非是一套一套的,這就是禮俗。禮俗的標準沒有一定的,所以,禮俗中的孝、弟也是沒有一定的。

  莊子也並不是說可以化掉自然科學的是非。自然科學中的實驗法、歸納法不是禮俗問題。所以,看這種問題要有明徹的頭腦,要一步一步分析,把他的意思確定下來。莊子的道理確定在甚麼地方才能成立呢?這個意思明白了,你就能確定莊子所謂是非、善惡、美醜是甚麼意思。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每一個社會裡,都有一套禮俗標準。譬如,南方人以為美的,北人不一定以為美。黑人以為美的,白人不一定以為美。這種是禮俗的美,沒有一定的。莊子所說的是非、善惡、美醜都是這一類的。所以,講這些東西,你自己要有分析的力量。現在崇拜語言分析的人都沒有分析的能力,只是宣傳語言分析,自己不會分析的。

  莊子那一套不能用於自然科學、形式科學,也不能用於從良知天理發的善惡,就是不能用於康德所說的從意志自律的定然律令發的那種善惡。美醜也是如此。禮俗中的美與生活習慣有關係,中國人以為美的,美國人不一定以為美,英美人以為美的,法國人不一定以為美。但什麼是美?照康德講,美是反省判斷中對於對象的形式作反省,反省到它的合目的性。這個意義的美沒有內容的,不是禮俗中的美的問題。這是講美本身的意義的,有一定的。這個地方不能用莊子的辦法。真、善、美都有一定的意義,這不能用莊子的辦法來平齊。

  莊子以「以明」的態度平齊的是禮俗中的一套一套的是非、善惡、美醜。而我們現實的生活沒有一天離開禮俗,因為我們的現實生活沒有一剎那離開現實的社會狀況。我們總在現實中生活,你不能光說我有個良知天理,籠統地說良知天理發而為孝、弟、慈,這不行的。光說這個不夠的,太籠統了嘛。但這個意思你總要懂,你不能只從現實社會的禮俗中看孝、弟、慈,看是非,善惡、美醜。

  你不能說人只有階級性,沒有人性。這講法不對。階級是甚麼?階級就是社會生活狀況嘛。劉家駒在《文匯報》上介紹梁漱溟先生的《人生與人心》,粱先生就說人性不能歸結為階級性。階級性是後來的,是有生活以後才有的。但人之所以有如此這般的生活,其根由人性來。他講的還是根據儒家的性善論。你有基本的良知這個人心,你才能過這種生活,過那種生活。你才能評論這種生活不對,從這種生活轉到那種生活。你有仁心,仁心是超然的,它可以使你從現實的圈套裡跳出來。這很有道理。所以,梁先生了不起,是一個大思想家。

  禮俗的是非、善惡、美醜都是根據成心的標準而來的,跟歷史背景、社會條件、地理環境都有關係。成一套俗,那些標準都是約定俗成,都是有條件的,用莊子的話說,那都屬於成心。成心就是主觀的,沒有一定的,這個地方不能說絕對,不能固執。固執就是小成。不固執,道就不隱蔽。所以莊子說:「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不能籠統講,籠統講沒有多大意思。

  那麼,如何平齊才能顯出莊子是從「明」這個層次上說的呢?要能化除一套一套約定俗成的是非、善惡、美醜,能化除就是平齊。「明」的恰當意義要這樣來規定,這個「明」只能從這個地方講。這就是莊子的思路。我們平常都能感到莊子很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又想到:莊子這個辦法能用於自然科學、數學嗎?假定拿這一套來看從良知說的道德的善惡,那能行嗎?那不行嘛。所以,我們常常沒有辦法對付這種問題。

  幾千年來讀老莊的人多得很,但沒有幾個人相信的,就是沒有人真正瞭解,不瞭解就誤以為這是詭辯。但為甚麼大家又喜歡讀老莊呢?大體只是在現實是非鬥爭中鬆一口氣。因為它有時候能令人莫名基妙地鬆一口氣嘛。我們天天在社會上爭是非、爭善惡、爭美醜,爭的結果是臉紅脖子粗、打架。所以,讀讀老莊算了。這樣老莊就有效了,但這種有效沒有意義的,因為這只是消極的意義嘛。

  當時我在北大讀書的時候,記得胡適之有這麼一句話,他說莊子要我們不要爭是非,但我們現實人生就是要爭那一點點嘛。他說得理直氣壯,其實他並沒有真正瞭解莊子。所以,自胡適之以來,大家都以為老莊這套哲學沒有道理,是懶漢哲學。一般人把莊子當作清涼散,這就壞了。這種瞭解不對的。可見這套東西不容易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