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蝶舞翩跹幻亦真 —《庄子·内篇·齐物论》解读




  站在男人的立场,我试图探讨庄子的爱情。

  我看见天上的鹏,向它挥了下手,它飞行的速度放慢了。我爬上一棵萌动的植物,这是一棵豆苗,豆苗幸福地生长着,越长越高,我越爬越快,到达最靠近天边的地方。这时,鹏将与我擦身而过,我抓住它的一片羽毛,顺势一跃,坐到它的背上。它像一座飘动的空中城堡,让我得以置身其中,安然俯瞰着下面的大地。

  我看着下面的生灵,在地面时我觉得他们各有所异,现在看来他们却是一样的:绿的山如同深邃而宁静的眼眸,蓝的水则像一块无暇的美玉泛着幽幽的蓝光。我看到下面的人,在城镇、村庄、丛林、田野、山洞里交往交易、生产消费,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在我眼中,人与人之间已毫无差别。

  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庄子的爱情,像等待世上另一个我。

  庄子应该是个细心的男人吧,虽然他总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应该像南郭子綦一样靠着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吐着气;他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灵魂脱离了躯体,突然他的外表变成了一棵干枯的树或者一堆死灰。他就钻进树干或死灰里,跟我躲在鹏之上偷看世界一般,等待着他的情人。

  听到了吗?世间的一切声音:树木跳舞的声音,湖水歌唱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只要内心安宁,你就能进入这声音的殿堂。大地吐出的气就是风,风平日安静而腼腆,吹过辽阔的草地,吹入郊野百合的心底;但它一发作起来,大地上成千上百个窍孔都怒吼起来。你听过半夜的风声吗? 在风声中,你能看到一个个灵动的画面。山陵陡峭峥嵘,而那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圆柱上插入横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围的栅栏,有的像舂米的臼窝,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池。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流水,像迅疾的箭镞,像大声的呵叱,像细细的呼吸,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又像鸟儿的鸣叫,在山谷里深沉回荡,前面在呜呜唱导,后面在呼呼随和。不同的风传递着不同的人物、情节与对白。

  听到了吗?正是那些无处不在的风给我们带来了心上人的消息。她过得好吗?最近怎样?一切都在风的声音里。是的,庄子的心比我们都细,他听到的不仅是风声,不仅是人们演奏丝竹管弦的愉悦,更多的是天籁。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听到这样的天籁,那不是风吹的声音,而是任何一个生命体休养生息的呼吸;仅仅听到风声,只能被动地接受恋人的信息。只有听到天籁,才能在第一时间体会到远方爱人的气息。

  在平常的日子里,庄子就那么出神地聆听着。他一定很爱她,所以无时无刻不惦记牵挂着她。

  我在天上飞行,不时留意着世间女子,是怎样的女人才会让庄子如此动心呢?是小巧玲珑的丫头吗?对于出身卑微的女子,庄子是有同情心的,他很有可能会爱上她。是风骚妖冶、惊艳夺目的歌妓吗?对于那些另类的女子,庄子是勇敢而大度的,按照他的想法,世间没有不值得追求的爱情。是那些名门贵族的千金吗?对阶级的差异,庄子一向都是极为淡漠的;在他眼里,人人都是王,所以庄子爱上一名世家女子的几率也很大。

  到底是谁呢?庄子没有给我们答案,他笑而不言。对于诸如此类的疑问,庄子是不屑辩解的。他是个深沉的男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手势足以传达他的心意。在他的爱情观里,只要两人有情,话语就是多余的;只要两人诚实,就一定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庄子是不会表白的。他遇见了她,又从她跟前走过。不知那个瞬间是白天、傍晚还是深夜,庄子把片刻的悸动收藏起来。因为美好的爱情,他眼中的世界也变得舒展起来。烙上了爱情的痕迹,世上一切的丑都成了美,一切的诡异都成了正常。因为心有所爱,所以丑陋的癞头看起来也并非面目可憎,美丽的西施看起来也并非那么动人。怀着这样的情愫,庄子微笑着面对细小的草茎或者高大的庭柱。

  庄子觉得,若能发现世间的美,爱情就存在了。他不会强求心上人和他在一起,也不愿她知道。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她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庄子从没向弟子透露自己的爱。对于世俗的评价,他是洒脱的,同时又很痴狂。他的心里总是萦绕着这样的声音:不要说出来,一说出来,那些世俗的人们就会用常人的眼光看她了。庄子爱她,保护着她,守候着她,生怕她受到惊吓。

  就让我爱的人存在于宇宙中吧,世人没法看清她的全部,而万物的形态却能间接反映着她。她不曾来过,也不曾离开。庄子看着身边的一草一树,感到的全是她的温馨陪伴。没有人知道他爱她,大家看到的只是他的疯癫。

  于是各种各样的谣言出现了,不堪入耳。庄子把眼睛闭上,他依然那么潇洒地穿梭在市井里。我凌空俯瞰,看到一个灵光闪烁的人,那就是庄子。

  人都有是非的判断,对同一件事,有人说对有人说错。认为对的人,拉拢一堆赞成他的人去证明这是对的;认为错的人,也拉拢一堆赞成他的人去证明这是错的—用对去证明对,用错去证明错,到底谁对谁错呢?哈哈,没准是他们都错了吧!庄子一笑了之。

  那些庸俗的人跟无知的猴子一样,如果早上喂它三颗橡子,下午再喂它四颗,它会嫌少,不开心;可如果倒过来,早上喂它四颗,下午喂它三颗,它便摇头摆尾表示乐意了。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们看不穿。可笑啊可笑。

  庄子把自己与世人分开了,只是暗恋着那个女子。热衷于飞短流长的世人从没停止过对这个神秘女子的猜疑,当偶有多事之人怀疑庄子的审美观时,他却一下子亢奋了:“你们这些好事之人啊,人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吃老鼠。人、麋鹿、猫头鹰和乌鸦,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呢?” 爱情是一个人的事,你自己喜欢就够了;爱是不能代替的,越俎代庖的爱情是可耻的。庄子是专一的、坚定的,他朝他的爱情迈步前进。即使这条爱情之路上布满坎坷、荆棘丛生,庄子亦如扑火的飞蛾毫无畏惧。

  他拿自己和圣人相比。山林焚烧,火焰冲天,不能使他感到灼热;江河封冻,冰叠三尺,也不能让他感到寒冷和畏惧。他前进着,一厢情愿地幻想自己生活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成长、欢乐、微笑、经历幸福与痛苦。他把思念托付给风、星辰、日月,只有那些无所不在的万物才能突破他与她的距离。虽然无法与她长相厮守,只要想到她感受到的风曾经从他身边吹过,想到他和她在同一天空下看星辰,想到他和她同时感到太阳的温暖、月亮的光华,庄子就满足了。

  庄子的爱情是理想化了的,他没有表白,所以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有过挣扎,他是考虑过的。她能接受我吗?虽然庄子理解的世间是统一的,任何事物之间只要有爱就能结合,猿猴可以把狙当作配偶,麋可以随意与鹿交配,泥鳅同样会与鱼交尾,但在世人的观念里这是畸形的爱。

  庄子亲手把刚燃烧起的爱火浇灭了。越是真心爱她,越不能表白,和我这么个怪人在一起她是没有幸福的。并且,爱一表白,就免不了会遭受质疑。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我们俩真的能在一起吗?两个人的结合,不仅仅取决于双方的感情,还有家庭、收入等等繁琐的事,这样的爱庄子是不愿接受的,说出来就俗了。

  带着这样的愤世嫉俗,庄子飘走了。他选择了长久的关注,这是对美的一种虔诚,一朵不会结果的花在他心中永恒而寂寞地开放着。心急如焚的爱情是肤浅的,如同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子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这等有目的的爱简直是对爱情的亵渎! 对于那些世俗的女子,庄子只会感到厌恶;对那些容貌美艳却徒有其表的女人,他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丽姬就是其中的一个。

  丽姬是艾地封疆大吏的女儿,晋国人在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当时她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当她来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并受宠,吃着美味珍馐,却又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想到丽姬,庄子哈哈大笑,他的脑中不由闪过这样的念头:也许人死了之后,也会后悔自己当初那么留恋生吧? 就这样,庄子过着一个人的日子,他的玩具只是他自己。平常的日子,庄子一如既往地听着风的声音,只是他越来越容易疲惫了,一闭上眼他就睡了。很快,奇妙的梦境就随之袭来了。

  爱做梦的人都是被现实冷落了的人:贫穷的人在梦中饮酒吃肉,醒来就大声哭泣;坚强的猎人在梦里放声痛哭,醒来后若无其事地奔走狩猎。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一人在梦里哭了,醒来后有人揣测:“那一定是个可怕的梦,世上鬼神太多了!”做梦人连连摇头。那人又说:“那一定是个凶猛的梦,社会上作奸犯科的人太多了!”做梦人再次摇头。最后,那人说:“那一定是个关于前生的梦—你梦见自己变为畜生,牛马不如?”做梦人还是摇头。终于,那人不再过问,做梦人这才委婉道出:“那是个美得失真的梦,因为梦境太美,所以终究无法实现。”听完这番话,探梦与做梦的人抱头痛哭。

  把爱情托付于理想的人,对自己宽容一点,好一点吧!就算做梦也不要哭泣。喜欢一个人是没错的,只是爱不应痛苦,而要给人以甜蜜。

  我在天空飞行,突然看见一片奢华的地方,那是片百花争艳的花园,蔷薇、百合、玫瑰、杜鹃、芍药、牡丹竞相开放。万花丛中有个精灵在跳动,那是只比任何花朵都要惊艳的蝴蝶,它飞舞着,身上鳞光闪闪,足与浴火的凤凰相媲美;它在如此雍容华贵的天地间飞行,得到了全部。蝴蝶飞着飞着,突然停在了一个优雅少年的鼻梁上,它的羽翼轻轻闭合,像狐狸的两只眼睛……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此时此刻,我和我身下的大鹏心心相印,我们竟见证了这如此美妙一刻!不忍叫醒庄子,我们从花园上空悄然飞过。

  坚信爱情的庄子,我记下了你年轻时因为爱情而光彩照人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