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鵲子問長梧子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无謂有謂,有謂无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爲孟浪之言,而我以爲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爲奚若?”】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爲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爲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衆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本節應該仍屬於寓言兼重言。因此,瞿鵲子與長梧子當不是虛構人物,且在當時還有一定的知名度,尤其是後者。瞿鵲子再不見於本書其他篇,長梧子也不另見,但《則陽》篇中有長梧封人。從莊子對其的態度看,疑兩者實爲一人。但這點並不很重要。我們只要知道,像這類對話並非簡潔明瞭,需借助說話者的身份來灌輸給讀者,因此,莊子認爲它的效果只有十分之七,也就可以了。從實際傳播效果來看,有意的歪曲和無意的誤解,多發生在“重言”的注解中,包括把“重言”當“寓言”來解,故而,恐怕連十分之三的效果都還未達到。

  我先將這段話譯一下:

  瞿鵲子問長梧子:“我從孔夫子那里聽說,聖人不勉力地去做什麽,有利的不迎合,有害的不躲避,喜歡的不追求,也不攀“道”以自重。衆人認爲“無”的他認爲“有”,衆人認爲“有”的他卻認爲“無”,因此能在世間物事的塵垢外自在而行。孔夫子認爲這是大言空話,而我覺得是妙悟大道後的行迹,您認爲是什麽呢?”

  長梧子說:“這事三皇五帝都尚有疑惑,而孔丘又憑什麽能知道呢?況且你也計劃得太早了,看見雞蛋就希望它報曉啼晨,看見彈丸就想著要把打下的鴞鳥烤了吃。我故且隨便給你說說,你也隨便聽聽。哪里有什麽光大日月,控制宇宙;彌補它的缺陷,使它周合無隙;處理它的混亂,使它井井有條;安排貴賤隸屬的等級,提倡相互尊重的禮節?相對衆人被驅使似的忙忙碌碌,聖人顯得渾渾噩噩的,但實際上,他是超越時空,達到了以萬年爲同一,功用俱全、自在無礙的境界。從此境界看去,萬物都有其價值,而都相容在同一的‘道’里。”

  “夫子”,從後文看指的就是孔丘。崔譔爲孔聖人爭面子,把“丘”注成長梧子的名字,讓“夫子”虛化爲“瞿鵲之師”(向秀注),但這樣,又與後文“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的句義不合。俞樾將此指明,一改舊注。

  “務”,勉力去做。“就”,迎合。《今注譯》譯成“營謀”,則不易與“求”區別。“違”,躲避。《易·乾》:“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不喜求”就是“不求喜”。“緣”,“攀援”之義。《孟子》:“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緣道”就是攀援“道”,有拉虎皮作大旗之義。《今注譯》:“不緣道:無行道之迹(林希逸說);不拘泥於道。”沒有落實這個“緣”字,故生錯解。

  “无謂有謂,有謂无謂”,這里的“謂”不是動詞,而是名詞,稱謂的意思。“无謂”即稱作“无”,“有謂”即稱作“有”。聖人對“无”、“有”的看法正與衆人相反。《在宥》:“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今注譯》譯爲:“沒有說話好像說了,說了話又好像沒有說”,把“謂”理解成“說話”,也是望文生義的結果。

  “塵垢”代稱“世間”、“物事”,取義于《逍遙遊》“是其塵垢粃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

  “孟浪”,即爲“大而无當、往而不返”。

  “皇帝”,各家認爲即是“黃帝”,《集解》本即作“黃帝”。其實,泛指“三皇五帝”,意思更爲確切。歷來注家儘量縮小莊子貶損的物件範圍,即此可見一斑。

  聽熒(yíng),聽,考察,《書·洪範》:“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孔傳:“聽,察是非。”《戰國策·秦策一》:“且軫欲去秦而之楚,王何不聽乎?”高誘注:“聽,察也。”熒,閃爍不定之光,這里引申爲疑惑。《集韻·迥韻》:“熒,聽熒,疑惑也。”《人間世》有“而目將熒之”句。聽熒就是考察後尚感到疑惑不定。

  “鴞”(xiāo),《說文》:“鴟鴞,寧鴂也。”

  “奚”,《集解》本斷句如上,《集釋》本則斷爲:“女以妄聽之奚?”《今注譯》從《集釋》,《莊子解》、《論釋》均與《集解》同。本來,按古文語法規則來說,沒有把“奚”放在最後作疑問詞用的,也沒有以“奚”一個字爲問句的。《集釋》與《今注譯》爲什麽要這樣“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呢?原因在於他們把後面幾句都作正面意思來理解,把“奚”放進去就有了疑問,不好辦。其他斷成“奚旁日月”云云的各家,也把“旁日月”等作正面理解,他們的辦法是對“奚”視而不見。所以,一邊是妄改語法規則以求通,一邊是有意忽略詞義以求順,兩邊都執於己見,淩駕於莊子之上,實在是半斤對八兩。

  “奚”作代詞,表疑問,如:請問戰奚以而可?”(《國語·吳語》)表反詰,如:“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列子·仲尼》)或作疑問副詞,如:“子奚不爲政?”(《論語》)這里。“奚”作反詰代詞用,意爲“哪里”。而且,只要細辨句意,就可以明白,對“旁日月”等行爲,莊子是取揶揄的態度的,儘管這幾句話似乎說得很豪邁,其實,這正反映了莊子的幽默感。瞿鵲子引述的觀點,一言以蔽之,就是“无爲”。而“旁日月”云云,豈但“有爲”,而且是大大地“有爲”,宇宙和人類社會的秩序,都要按照某種意志加以安排。什麽叫“旁日月,挾宇宙”?《在宥》篇中記有黃帝對廣成子說:“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爲之奈何?”又載有雲將對鴻蒙說:“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爲之奈何?”黃帝和雲將,他們的動機似乎都是好的,但他們的意志違背了自然規律,不可能達到目的,只會越搞越糟。所以廣成子對黃帝說:“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按:注意,這里講到了“旁日月,挾宇宙”的結果,恰如爲這句話作注。)而佞人之人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而鴻蒙則對雲將說:“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爲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就是莊子一再反對的“攖人心”、“治天下”。“脗”(wěn),同“吻”。“爲其脗合”,就是使它能夠周密相合,沒有疏漏之處,反過來說明本來是有漏洞的。“置”,本意是赦免,引申爲“廢棄”、“安放”、“確立”等義。《成疏》:“置,任也……莫若滑亂昏雜,隨而任之。”以“置”爲“放任”,無據。我綜合“廢棄”、“安放”、“確立”等義項,譯爲“處理”,也與前文“爲”相應。涽(hūn)《集韻》:“未定兒。”“以隸相尊”,《郭注》:“以有所賤故尊卑生焉。”單看這一句,意思倒差不離。成玄英也說到“物情顛倒,妄執尊卑”,但他以爲“爲其脗合,置其滑涽”是聖人所爲。就硬把這句話扭成:“以隸相尊,一於貴賤也。”後來的注家都從此說,而不顧《莊子》原文的邏輯性。其實,“以隸”與“相尊”是兩重並列的意思。“以隸”表示建立隸屬關係、尊卑次序,是制度。“相尊”表示同等級的平行關係,是禮節。《禮記》中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反過來說,就是“刑下庶人,禮上大夫。”“刑下庶人”就是“以隸”,“禮上大夫”就是“相尊”。對儒家看得至關重要的那一套治世方術,莊子是很不屑一顧的。

  “聖人愚芚”,“芚”(chūn),《釋文》:“司馬云:‘渾沌不分察也,崔云:‘厚貌也。’”《天地》篇:“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爲合,其合緍緍,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由此可見,“愚芚”是至德的一種表現形態。

  “參”,本意指三位一體,由三個個體合成一個集體。《周禮·天官·大宰》:“設其參”,鄭玄注:“參,謂卿三人。”由於三個個體在集體中地位是平等的,利於商量、研討,必要時也可投票表決,因此,引申出“齊”、“等同”之義。《莊子》中共有四處單獨用“參”,除“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大宗師》)之“參”爲“三”之義外,其餘如“吾與日月參光”(《在宥》),“以參爲驗”(《天下》),都是“同”、“齊”之義。因此,“參萬歲而一成純”中的“參”,也應是“同”的意思。這句話實際上應該讀爲“參萬歲而一,成純”。“參萬歲而一”,以萬年爲同一,就是超越了時空,達到永恒。“純”,指“純素之道”。《刻意》:“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爲象,其名爲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爲一。……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成純”,就是“至德同于初”的意思。“純”謂“不虧其神”,“神”乃“不測之用”,“陰陽不測之謂神”(《易·系辭上》),“成純”就是神用,得大自在。《郭注》:“純者,不雜者也。夫舉萬歲而參其變,而衆人謂之雜矣,故役役然勞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聖無執,故芚然直往,而與變化爲一,一變化而常遊於獨者也。故雖參糅億載,千殊萬異,道行之而成,則古今一成也;物謂之而然,則萬物一然也。無物不然,無時不成,斯可謂純也。”《今注譯》據此注爲:“‘參’,糅合。‘萬歲’,指古今無數變異。謂糅合古今無數變異卻精純不雜。”這都是撇開莊子,以己之猜測去蒙的,所幸這句的整體意思也被蒙對了六、七成。

  還要說一下的是代詞“予”。因爲莊子用“我”來指稱“小我”、“物我”、“形我”,我的不覺悟狀態,用“吾”來指稱“大我”、“本我”,我的覺悟狀態,對於覺悟與不覺悟未能確定,或介乎兩者之間的“我”,莊子就用“予”、“餘”等中性的代詞來指稱。莊子的用詞精確到了代詞的區別使用,我們怎能對他的文本草率對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