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湯之問棘也是已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爲鯤。有鳥焉,其名爲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這段話,在現存世的東晉張湛注《列子·湯問》篇中是這樣寫的:“終髮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爲鯤。有鳥焉,其名爲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對照這兩段話,字句上有很大出入,尤其是“摶扶搖羊角”以後的話《列子》中都沒有,可見莊子當時見到的《列子》與今存本《列子》不同。因爲《莊子》中這段話一定引自《列子》,否則不會前面說是蜩與學鳩,而這裏說是斥鴳。但反過來,也說明今存本《列子》不是全盤僞造的,更不是作注者張湛僞造的。今本《列子》情況比較複雜,其中有些段落與《莊子》中所述幾乎一模一樣,這使人懷疑是後人根據《莊子》增補進去的。楊伯峻先生還從漢語史角度作了詳盡考證,證明其中有些用語要到晉代方見諸文字,據此定爲晉人之僞作。但《列子》一書,先是經過漢代劉向、劉歆父子的整理,後又失散,據張湛在《序》中說,此本是由他祖父從外舅王宏、王弼家中所得,攜之渡江,僅存三篇,又從親戚揚州刺史劉正輿處得四卷,從趙季子家得六卷,“參校有無,始得全備。”在這樣傳抄與整理過程中,摻雜進去一些後人的用語,或後人從其他著作中輯錄補充進去某些段落,或把別人的評語誤認爲原作,等等情況完全是可能的,但據此認爲整本書都是後人僞託,根據不足。而且,如果把《列子》與《莊子》對照起來讀,就會發現,莊子從思想到文體,受列子的影響都相當深,尤其是文體。因爲思想上老子的哲學是成系統的,莊子繼承發揚老子的思想,運用老子提出的觀念進行思辨,來得更加明顯。而文體上,《莊子》則與《列子》更加親近,這是不爭之事實。且相比之下,《列子》質樸,《莊子》華美。一般來說,華美體現了文人自覺的創造,而質樸更多來自民間與口語,故而《列子》文本應在《莊子》之前。要僞造到這樣亂真的地步,是不大可能的。因此,我認爲今本《列子》保留了古文《列子》大部分內容,可以作爲研究《莊子》的一份重要參考資料。

  這段文字與前面很多重復,易解,幾個地方說明一下就是。

  “窮髮”,地名。《成疏》;“地以草爲毛髮,北方寒沍之地,草木不生,故名窮髮,所謂不毛之地。”但從《列子》中看,“窮髮”爲“終髮北”,“窮”與“終”同義,應爲“盡”的意思。“髮”,《說文》:“根也。”後來段玉裁、朱駿聲改爲:“頭上毛也。”照《說文》看,“髮”本來指的植物的鬚根。從此“根”義,也可引申爲“極”、“端”的意思,所以,“窮髮”與“終髮北”可能意爲“盡極處”或“盡極北處”,也就是北極,“窮髮之北”就是“北極之北”。這與“北冥”義相似。但我找不到其他佐證,故且認爲它是地名吧。

  “修”,長的意思。“廣”即寬的意思。

  “太山”,即“泰山”。《廣雅·釋詁一》:“太,大也。”以“太”爲山名,就是要突出其大。泰山當時已是“大”的象徵。

  “羊角”,風名。《釋文》:“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

  “絕”,橫渡、穿越。

  斥鴳(yàn),鴳是雀名。“斥”,崔譔本作“尺”。《集釋》:“‘斥’、‘尺’,古字通。”郭慶藩又引了《文選》、《淮南子》高注與《一切經音義》的例證,說明“斥”即“尺”的通假字。但這些例子都晚於《莊子》,而且,《莊子》中本有多處用到“尺”字,如“翼廣七尺,目大運寸”(《山木》),“丘願有喙三尺”(《徐無鬼》),‘且之網得自龜焉,其圓五尺”(《外物》),“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盜蹠》),“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天下》),等等。可見莊子熟曉“尺”字之用法,怎麽還會用“斥”去通假呢?查字典,“斥”作爲“偵察”、“探測”的義項,倒是先秦著作中就有了。《左傳·襄公十八年》:“晉人使司馬斥山澤之險。”杜預注:“斥,候也。”《淮南子·兵略》高誘注:“斥,度也;候,視也。”中國古代把偵察兵稱爲“斥候”,即源於此。“斥候”,需隱蔽,要機靈小巧。“斥鴳”與“學鳩”相對來看,使我産生一種想法,莊子是否在這裏運用了名詞形容詞化的修辭手法?學,《漢典》:“《說文》‘敩,覺悟也。從教,從冖。冖,尚朦也;臼聲。學,篆文敩省。’按:古文字或從臼持爻以教膝下之子,或從子學爻于大人膝前。古教、學原爲一字,以後分化爲二。”故“學”也可以引申爲“幼小”,而“斥”則引申爲“小巧”。兩者都是“小”,但“學”突出“幼稚”,“學”還有“模仿”、“學舌”之意,據此,也可理解爲什麽言“蜩與學鳩”,卻只有一個聲音在說,因爲另一個聲音不過重復學舌罷了。而“斥”突出的是“玲瓏”,又自以爲是。從《莊子》全文來看,他是擅長使用這種修飾手法的,如《齊物論》中“大知閑閑,小知間間”,“縵者、窖者、密者”等都屬這一類。在辭彙量不很豐富的先秦時代,名詞形容詞化,不失爲造詞的一個有效手段。至少我覺得這樣理解,比通假還簡捷些。通假尚需專門知識,名詞形容詞化,當時的讀者直接就可以聯想。但我找不到更多證據,且聊備一說吧。

  這段話是商朝天子湯問賢人夏棘的。

  “小大之辯”的“辯”,不是“辯論”,而是“區別”之“別”。《齊物論》中提到“八德”,其中兩德便是“分”、“辯”(別)。“分”是指對事物外部的感性判分,“辯”(別)是指對事物內容的理性區別。

  到這段爲止,第一節的敍述部分,也即“重言”部分結束了。以後就是議論部分,作者直接根據經驗事實發表看法了,也就是“卮言”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