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野馬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這句話前面已經解釋了。但之所以要從這句開始另列一段,是因爲我反復讀下來,覺得從這句開始,到“而後乃今將圖南”,這幾句話不是《齊諧》的原文,是莊子加進去的議論。將《齊諧》文字與後面《列子·揚問》中的文字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到,《齊諧》比較口語化,描寫細膩而生動,具有較強的民間文學色彩,而《列子》行文就比較華麗,講究修飾,顯出文人雕琢之匠心。《齊諧》這一特色,與它的書名也是符合的。但這幾句議論,寄意深遠,義引而不發,從寫作角度說,非經驗老到、具有很強的文字控制力的高手不能爲之,明顯與《齊諧》的敍述風格不一致,故而我斷定這段議論出於莊子之手。

  反復誦讀《莊子》,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莊子也許是中國文學史上具有自覺文體意識的第一人。前面已經提到他在鍛字煉句及規範用語方面所下的功夫,以後,我們可以看到,什麽地方借敍述人(包括作爲人物的“莊子”)之口來說,什麽地方由作者直接出面來說,莊子對此花費了大最的心思,進行了很深的研究。目的是爲了讓更多的人能夠明白、接受離於言說的“道”。現代敍事學研究的一些課題,莊子當時己予以充分的注意,並得出了一些對中國文學影響深遠的成果。

  莊子(或其後學)對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總結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爲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己爲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爲耆艾,年先矣。而无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白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囚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寓言》)“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爲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真,以寓言爲廣。”(《天下》)“寓言”、“重言”、“卮言”就是莊子總結出來的三種敍述(“言”)方式。

  “寓言”是“藉外論之”。爲什麽要這樣做?這就像做父親的,不能給自己的子女做媒人。做媒人要向對方推薦己方,父親稱讚自己子女的優點、特長,即使是客觀公正的持平之論,對方也有保留,不如由第三者出面來說。這第三者就是“外”。莊子說,採用“寓言”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爲人都自以爲是,“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已爲非之”。所以,請出來的第三者,是要對方易於接受的。這樣,才能把自己的意見傳達給對方。在具體操作上,便是不就雙方爭議的問題展開論理辨析,不作邏輯的證明指謬,而是將爭議問題先擱置起來,另外提出一件事(一個雙方都能認同的經驗事實或虛擬故事),這件事的邏輯關係(是非、因果等)簡單明瞭,且與爭議的問題相對應,這樣,對方認可了這件事表明的邏輯,也就接受了己方在爭議問題上的觀點。這種敍述方式,與印度的因明學中所說的“比量”,及西方邏輯學所說的“類比推理”有相似處。但“比量”與“類比推理”都是理性思維,而“寓言”則是形象思維。莊子總結出“寓言”這種敍述方式,也反映了中華民族擅長于形象思維的心理特徵。莊子認爲“寓言”的作用很大,“寓言十九”,就是說“寓言”的可信度有十分之九。因爲“寓言’使自己的觀點帶上了第三者的身份,易於爲對方接受。不像邏輯論辯,往往會使雙方陷於枝節瑣細的是非之爭中,結果意氣用事,越爭越對立,於事卻無補。“以寓言爲廣”,就是說莊子將“寓言”當作類似演繹推理的手段來運用,使他所要傳佈的“道”得以推廣。

  相比之下,莊子認爲“重言”的作用不及“寓言”。“重言十七”,可信度比“寓言’少了十分之二。“重言”就是權威性意見。“是爲耆艾,年先矣。“耆艾”就是老人。《禮記·曲禮上》:“六十曰耆。”“五十曰艾,服官政。”中華民族的傳統是尊老,因爲老人有豐富的經驗。因此“耆艾”又有師傅的含義。《國語·周語上》:“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韋昭注:“耆艾,師傅也。”於是,“耆艾”的意見可以直接表達出來(“所以己言也”)而叫人信服。但莊子指出,並不是所有老人的話都是可以信服的。“而无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肚子裏沒什麽真才實學、只是倚老賣老,“是非先也”,就沒有什麽優勢可言。“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如果此人對後人沒什麽優勢,也就不具備什麽權威。“人而无人道,是之謂陳人。”老人而不具權威性,就不過是個過時的人罷了。因此,莊子認爲“重言”的作用不及“寓言”。但它畢竟還有十分之七的作用,故而莊子還是在文中經常加以引用。“以重言爲真”,引述權威性意見、前人的經驗之談,可以作爲論據,加強己“言”的真實可靠性。所以,王夫之把《齊諧》與《列子·湯問》中的描述視爲“重言”是對的,但他把“重言”理解爲重復地說(“有言此者,又有言此者,更有言此者”),則是望文生義,與莊子的原意相左的。前引王夫之的那段解釋“重言”必要性的話,可以說是歪打正著。“重言”之“重”,是“言’的分量重,而不是重復。“重言”的作用相當於因明學所說的“聖言量”。但因明學認爲“聖言量”的價值是絕對、完滿的,而莊子認爲“重言”的價值只有十分之七,由此也可見莊子的真理觀。

  莊子認爲最可信、作用最大的是“卮言”。“卮言”就是客觀地描述、反映現象。莊子認爲,“言”之所以有局限(“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就因爲言者拘於一己的立場,對現象作出可能性(“可”)與價值性(“然”)的評價。“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但此之然可常常與彼之然可有差異,而誰都想把對方調整到己方的立場上來,這樣就引起紛爭與衝突,而這紛爭與衝突是不可能導致真理的,因爲紛爭與衝突的觀點其實都是真理的某一方面的表現。要求真理,必須先超越一己立場的局限,無成見地來客觀反映、認識、把握現象。卮是古代一種圓形的酒器。《玉篇》:“卮,酒漿器也,受四升。”《釋文》:“《字略》云:‘卮,圓酒器也。’”又引王叔之云:“夫卮器滿即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一守故者也。施之於言,而隨人從變,己無常主者也。”王叔之“施之於言”的這段話,引起了後人對“卮言”的誤解。《辭海》“卮言”條:“後人常用爲對自己著作的謙詞。”這是事實。如《諸子卮言》、《經學卮言》、《卮林》等。問題是莊子並沒有把“卮言”當“謙詞”,相反,他認爲其價值要超過“寓言”與“重言”,可見把“卮言”當謙詞用的人都對其意誤解了。但這種誤解還算是客氣的。辛棄疾把這種誤解挑明瞭。他的朋友鄭舜舉,在信州知州任上將其書齋取名爲“卮言”,辛棄疾即寫了一閩《幹年調》,“作此詞以嘲之”。詞曰:“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分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這話當然是借題發揮,極盡調侃,但也可見後人認爲“卮言”就是和稀泥、搗漿糊的言辭。《辭源》“卮言”條:“隨人意而變,缺乏主見之言”,就是這麽來的。不要有先入爲主的成見與自以爲是的定見,變成了“缺乏主見”,這實在是莫大的冤枉。要辯清這件冤案,牽涉到莊子關於“道”與“言”的整個理論系統,這要在《齊物論》的注釋中詳論。這裏只能先提一下莊子對“卮言”的評價。本來,莊子把客觀反映現象之言取名爲“卮言”,就是取卮器“滿則傾、空則仰”的特點,以喻這種言能表裏相應、如實反映的性質。“卮言”猶如因明學中的“現量”,與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一書中說的“能夠成立的語言”,“通過描述世界而代表著世界”。(引自[英]麥基編著的《思想家》)世界現象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由此,反映世界現象的“卮言”也每天隨著變化,故而叫“卮言日出”。但“卮言”反映的只是現象,也會帶來現象的局限性,所以,先要排除這種局限性,“和以天倪”,就是消除現象層次上的是非對待。這樣做以後,就能擺脫現象的種種局限、束縛,通向本質。這就叫“以卮言爲曼衍”。《說文》:“曼,引也。”“衍,水朝宗於海也。”一個表高度的“引”,一個表廣度的“彙”,“曼衍”,就相當於西方哲學所謂的演繹與歸納。通過對現象的演繹與歸納,以達到本質真理,這是認識論中最重要的內容,是認識論的基礎部分。故而莊子對“卮言”那麽推崇:“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從敍事學角度看,“寓言”、“重言”都要另設一個敍事人,哪怕這敍事人叫“莊子”。作爲敍事人的“莊子”與作者莊子身份是有區別的。而“卮言”及其“曼衍”,則一般由作者直接出面來說,真實表示作者的認識水準與具體結論。

  上面一段話是“重言”,本段及後面一段,則是“卮言”,因此我把這句話歸到這一段中,而解釋則只能根據需要提前了。

【天之蒼蒼,其正色那?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對這三句話,我一直存有疑問:前面兩個問句,發問者是誰?後面一句中的“其”又指的誰?

  《成疏》:“仰視圓穹,甚爲迢遞。碧空高遠,算數无窮。蒼蒼茫昧,豈天正色?然鵬處中天,人居下地,而鵬之俯視,不異人之仰觀。人既不辨天之正色,鵬亦詎知地之遠近?”

  按照他的說法,發問的是人,也就是作者,而視下的是鵬。各注家在這一點上大同小異。但這樣解又引出了個問題,前面兩個問句裏的“其”都指的天,到第三句句首的“其”卻突然換成了鵬,這照語法規則來說應該是不允許的。

  另有一點,“天之蒼蒼”,《成疏》爲“蒼蒼茫昧,豈天正色”,王夫之解爲“由野馬、塵埃、生物之息紛擾於空,故瞖天之正色,不可得察”,都認爲莊子置“蒼蒼”一辭含貶義,似乎“蒼蒼”就是大氣受了污染,這樣理解,也讓我疑惑。

  及至弄通“野馬也”一句是承上句之“息”而來,並非像郭象所注:“此皆鵬之所馮(憑)以飛者耳。”“野馬”、“塵埃”不是鵬在飛行過程中之所見景象,“野馬”也沒有必要強作“遊氣”解,我才覺得那些疑問都豁然冰釋了。

  上句“野馬也”是承“息”生發而來,此句天問則是由“息”引申到了“氣”。發問者即是作者。充滿著生命氣息的天空,激發了作者无窮的遐想。“天”到底是什麽?處在高空之中的狀態如何?《說文》:“蒼,艸色也。”蒼就是青色。《詩·王風·黍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毛傳》:“據遠視之蒼蒼然,則稱蒼天。”經驗告訴我們,天越高越遠之處,顯得越藍,就像海水,越深處越藍。因此,“天之蒼蒼”,應該是指極目高遠處,與地平線上的遊氣、眼前飄浮的塵埃是不搭界的,所謂“蒼蒼茫昧”、“瞖天之正色”都是違背經驗的臆想,是注家強加到莊子頭上去的。“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本來完全可以按字面理解爲“天空高遠處青青的顔色,它是天的本色嗎?”我們設想一下,在秋高氣爽之日,仰望天空纖塵不染,一碧如洗,心頭是多麽舒暢。我們會覺得那純淨的青藍色是多麽可愛,多麽宜人。在這種心情下,我們問出一句幾“這藍色是天的本色嗚?”儘管問得有些天真,但這天真中正蘊含著一份美好的憧憬。莊子的天問就不天真嗎?你再看下面一句:“其遠而無所至極邪?”這不正像一個好奇的孩子在問嗎?而可貴的正是這份天真。成、王之疏、解,把莊子的這份天真丟掉了,把莊子的天問解得像屈原的天問,好像一問天都有滿腔的鬱憤要發泄,所以“蒼蒼”變成“茫昧”、“紛擾”、“瞖天之正色”,這對天空的污染,也無意中污染了莊子的精神。

  “其視下也”,“其”,我認爲還是“天”。爲什麽不能是“天”呢?我想了想,發覺並沒有什麽理由可以阻止“其”爲“天”。你說“天”怎麽能“視”呢?爲什麽“天”就不能擬人化,不能“視”呢?我們不是直到今天還在說“老天爺有眼”之類的話嗎?想明白了問題就這麽簡單。

  “天”往下看,看到的也一定像是這個樣子。什麽樣子?蒼蒼一片,无窮無盡。這是將從“道”的高度視“物”的境界具象化。“亦若是則已矣。”這句話不難解,“已”作“一定”、“必然”、“肯定”解,此義項,是從“完成”、“完畢”的義項引申而來的。然而,郭象卻把“已”注爲“止”,“則止而圖南矣。”成玄英也跟著說:“鵬之圖南,止在於是矣。”關於這點,王先謙指了出來:“非謂遂止也。”陳鼓應則根據王引之、陳景元之說,認爲“則已矣”應該是“而已矣”。“而已”中的“已”,還是有與“完成”相似之義(罷了)、因此“則”解爲“而”,似乎多餘。但郭、成在後而很多“已”處,都斬釘截鐵地解爲“止”,有的地方明顯不該是“止”義,如《齊物論》中“使其自已”、“因是已”,他們都毫不猶豫地說是“止’,哪怕費許多口舌。但“已”有“成、畢”之義項。早已有之。莊子完全可能這樣使用,如《廣雅·釋詁三》:“已,成也。”《玉篇·已部》:“已,畢也。”《易·損》:“已事遍往。”孔穎達疏:“已,竟也。”《國語·齊語》:“有司已於事而竣。”韋昭注:“已,畢也。”《漢書·藝文志》:“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顔師古注:“已,畢也。”《文選·阮籍<詠懷詩>》:“凝霜被野草,歲暮亦雲已。”李善注引《蒼頡篇》曰:“已,畢也。”郭、成爲何只取“止”解,實在令人不解。

  當然,說“天”往下看,也隱含著“鵬”往下看的意思。但必須是升到九萬里高空的鵬,其時,鵬可謂已與天渾然一體,或者說鵬變成了天的眼睛。就修辭而言,正反映了莊子善於利用漢語富於暗示的特點,來充分調動讀者的想象。用一代詞“其”,從語法上看是指“天”,從心理上說讀者必然會聯想到中天之鵬,這是以少帶多。就意境而論,以虛(天)涵實(鵬),化實爲虛,通過“鵬”的意象與“天”的意象的轉換、融彙,將境界大大地拓展,使鵬飛的“南徙”目的淡出,而“上升”的形象突出。上下左右前後都是蒼蒼正色,置身其中一無牽挂、一無沾染,乃至亡方之所在、身之所在、我之所在,這就是一種莊子理想的得道境界。鵬到了這樣的境界,於是,就成爲“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无窮”的“至人”的象徵。

  本段幾句話都屬閑筆。像這樣宕開一層、拓展境界的閑筆,在先秦諸子散文中是絕無僅有的。莊子可以說是中國藝術散文(筆者杜撰,以別於學術散文)的開山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