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翼卷之六  庚桑楚第二十三




  
  【原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禳一作穫。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大一作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問,我其杓的標二音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郭註:畫然,飾知。挈然,矜仁。擁腫,朴也。鞅掌,自得也。異之,異其棄知而任愚也。夫與四時俱者無近功。春秋生成,皆得自然之道,故不為也。至人尸居而百姓自往,非由知也。故不欲為物標杓。老子云: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爾。今畏壘反此,故不釋然。
  
  【原文】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旋其體,而鯢鰌為之制;步仞之邱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况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網罟之患;吞舟之魚,陽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問,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郭註:弟子謂大人又有豐禄,故勉 夫。子聽之,答以去利遠害乃全。若嬰身於利禄,則粗而淺,曾魚鱉之不若也。二子,謂堯舜何足稱揚哉!將令後世妄行穿鑿而植穢亂耳。簡髮,數米,理錐刀之末也。混然一之,無所治為,乃克濟耳。若拂戾其性以待其所尚,真不足而以知繼之,則偽矣。偽以求生,非盜而何?民於利甚勤,則無所復顧。由於堯舜遺其進,飾偽播其後,而致斯弊也。
  
  【原文】
  南榮趎疇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耶?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也。南榮趣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闢矣,而物或問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趣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趣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蜀,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郭註:全汝形,守其分也。抱汝生,無攬乎其生之外也。目與目,耳與耳,心與心,其形相似而所能不同,苟有不同,則不可強相效也。辟,未有閉之也。兩形開,而不能相得,將有間之者耳。早聞形膈,故難化也。
  
  【原文】
  南榮趎贏糧,七曰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趣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衆也?南榮趎懼遽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慙,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財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些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問,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郭註:與人偕來之衆,挾三言而來故也。
  
  【原文】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曰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霍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蹇;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撻;外內揵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益不嘎於邁反,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藝,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瞬,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郭註:揵,關揵也。耳目,外也。心衍,內也。全形抱生,莫若忘其心衍,遺其耳目。若乃聲色韄於外,則心衛塞於內;欲惡揵於內,則耳目喪於外。故叉無得無失而後為通也。偏揵猶不可,況外內俱韄乎?耳目眩惑於外,而心衍流蕩於內,雖繁手以執之,綢繆以持之,弗能止也。抱一,不離其性也。勿失,還自得也。當則吉,過則凶,無所卜也。止,謂止於分也。已,謂無追故迹也。舍人求己,全我而不效彼也。翛然,無停迹也。侗然,無節礙也。嗌不嗄,任聲之自出,不由喜怒也。握不掜,任手之自握,非獨得也。視不瞚,任目之自見,非係於色也。行不知所之,信足自行,無所趣也。居不知所為,縱體自任也。與物委蛇,斯順之也。同其波,物波亦波也。《 筆乘》:能抱一能勿失,即《 道德經》所謂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也。無卜筮而知吉凶,即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也。能止,即知止也。能已,即知足也。合諸人而求諸己,即自知者明,自勝者強也。翛然,即氾兮其可左右也。侗然,即渾兮其若濁也。兒子,即專氣致柔,能嬰兒也。和之至共其德偏不在外,蓋所謂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者如此。
  
  【原文】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摟,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禍無有,惡有人灾也。
  
   郭註:趎謂若能自改而用此言,便可謂至人之德耶。冰解凍釋者,能乎,明非自爾也。交食交樂,自無其心,皆與物共也。然則是至者,趎謂已便可得此言而至耶。答云:非謂此言為不至,但能聞而學者,非自至耳。苟不自至,則雖聞至言,適可以為經。胡可得至哉?故學者不至,至者不學也。禍福生於失得,人灾由於愛惡。今槁木死灰,無情之至,則愛惡失得,無自而來。
  
  【原文】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人有脩者,乃今有怛。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郭註:德宇泰然而定,則其所發者天光,非人耀也。天光自發,則人見其人,物見其物。物各自見而不見彼,所以泰然而定也。人而脩人,則自得矣,所以常泰。常泰,故能反居我宅而自然獲助也。出則天子,處則天民,二者俱以泰然而自得之,非為而得之也。故几所能者,雖行非為,雖習非學,雖言非辯,所不能知,不可強知,故止斯至也。意雖欲為,為者必敗,理終不能。
  
  【原文】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骨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庚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惟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古人也。人見其歧,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慘於志,鏌鎁郵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郭註:因其自備順其成形,心自生耳。非虞度而出之,理自達彼耳。非慢中而敬外。若是而萬惡至者,天理自有窮通也。有為而致惡者,乃是人耳。安之若命,故其成不滑。靈臺者,心也。清暢故憂息不能入。有持者,謂不動於物耳。其實非持。若知其所持而持之,持則失也。發不由己誠,何由而當。事不居分內,所以為失。幽顯無愧於心,則獨行而不懼。券,分也。遊分內者,行不由於名。遊分外者,有益無益,期損己以為物也。行無名者,本有斯光,因而用之。志期費者,雖己所無,猶借彼而販賣也。夫期費者,人已見其跂矣,而猶自以為安。窮,謂終始也。且,謂券外而趺者。趺者不立,焉能自容。不能自容,焉能容人。人不獲容,况能有親乎?故盡是他人。志之所攖,焦火凝冰,故其為兵甚於劍戟。蓋心使氣,則陰陽徵結於五臟。所在皆陰陽,故不可逃也。
  
  【原文】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人。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郭註:成毀無常分而道皆通。不守其分而求備焉,所以惡分也。本分不備而有以求備,所以惡備也。若其本分素備,豈惡之哉。不反守其分內,則其死不久。不出而無得,乃得生也。已滅其性矣,雖有斯生,何異於鬼。雖有斯形,苟能曠然無懷,則生全而形定也。欻然自生,非有本,欻然自死,非有根,言出者自有實耳,其所出者無根竅以出之。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無窮。宙者,有古今之長,而古今之長無極。死生出入,皆欻然爾,而無所由,故無所見其形也。天門者,萬物之都名。謂之天門,猶云衆妙之門也。死生出入,欻然自爾,未有為之者也。然則聚散隱顯,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無出入,門其安在乎?故以無為門。以無為門,則無門也。夫有之未生,以何為生?必自有耳,豈有之所能有乎。明有之不能為有而自有耳,非謂無能為有也。若無能為有,何謂無乎?一無有則遂無矣,無者遂無,則有自欻生明矣。是以聖人任其自生,而不生生也。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矣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日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苦羔反。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有生黬闇也,披然日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皮胲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鸒鳩同於同也。
   郭註:生為喪,喪其散而之乎聚也。死為反,還融液也。雖欲均之,然已分矣。故或有而無之,或有而一之,或分而齊之,三者雖有盡與不盡,然俱能無是非於胸中,故謂之公族。昭景,著戴。甲氏,著封四者雖公族,然已非一,則向之三者已復差之。黬,直聚氣也。既披然而有分,則各是其所是也。是無常在,故日移。所是之移,已著於言前矣。不言其移,則其移不可知,故試言也。臘者之媲胲,喻物各有用。偃,謂屏廁也。寢廟則以饗燕,屏廁則以偃溲。當其偃溲,則寢廟之是移於屏廁矣。故是非之移,一彼一此,誰能常之?故至人因而乘之則均耳。物之變化,無時非生,生則所在皆本也。以知為師,所知雖異,而各師其知也。乘是非者,無是非也。果有名實者,物之名實,果各自有也。質,主也。物各謂己是,足以為是非之主。人皆謂己是,故莫通。當其所守,非真脫也。知愚名辱者,不能隨所遇而安之也。玄古之人,無是無非,何移之有?故曰:移是今之人也。同共是其所同,是蜩與鸒鳩無異矣。
  
  【原文】
  蹍女展反市人之足,財辭以放鷔,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屏金。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一及、樂六者,累德也;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郭註:蹍市人,則稱已脫誤以謝之。兄,則言嫗翎之無所辭謝。大親則已矣,明恕素足也。不人者,視人若己。視人若己,則不相辭謝,斯乃禮之至也。不物,謂各得其宜,則物皆我也。謀而後知,非自然也,故至知不謀。譬之五藏,未曾相親,而仁已至,故至化無親。金玉者,小信之質耳,大信則除矣。故至信辟金。盪,動也。以性自動,故稱為耳。此乃真為,非有為也。夫目之能視,非知視而視也,不知視而視,不知知而知耳,所以為自然。若知而後為,則知偽也。得已而動,則為強動,故失也。動而效彼則亂。有彼我之名,故反。名得其實,則順也。
  
  【原文】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已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很良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侈拸侈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習不餽一作愧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惟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郭註:善中則善取譽,理常俱也。任其自然,天也。有心為之,人也。工於天,即很於人矣,謂之全人。全人則聖人也。蟲能守蟲,即是能天。都不知而任之,斯謂工乎天。威以取物,物必逃之。天下之物,各有所好,所好各得,逃將安在?畫,所以飾容貌也。刖者之貌,既已虧殘,則不復以好醜存懷,故移而棄之。胥靡,無賴於生,故不畏死。復謂不餽而忘人,言不識人之所惜也。無人之情,則自然為天人。彼形殘胥靡而猶同乎天和,况天和之自然乎。出怒不怒,出為不為,此故是無不能生有,有不能為生之意。平氣則靜,理足順心則神功至,緣於不得已則所為皆當,故聖人以斯為道,豈求無為於恍惚之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