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殷海光:爱情、鲜花、梦想的庄园

作者:聂华苓




  富人:不要求人不动存款
  
  松江路一二四巷三号,是我在台北的家。当时的松江路只有两三条小巷,在空荡荡的田野中。那房子是《自由中国》刚创办时,从当局借来的,那时正是吴国祯任台湾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这个地方偏僻,交通不便,三房一厅的房子,只有殷海光一个人住。谁也不愿去沾惹他,人都说他古怪、孤僻、傲慢,一句话不投机,立刻拒人于千里之外。
  殷海光抗战时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是金岳霖的学生,非常佩服老师的学养和为人。他16岁时对于逻辑学的心得,就得到金岳霖的重视,引用在他的著作中。抗战后,殷海光是南京《中央日报》主笔,徐蚌会战,他一篇社论《赶快收拾人心》,针砭当时的国民政府的弊病,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共鸣。他到台湾后,应傅斯年之聘在台湾大学教书,离开《中央日报》,并参加《自由中国》任编辑委员。
  1949年,一群年轻知识分子刚从大陆到台湾,常在一起聚会,讨论中国的未来。我第一次和王正路去参加,也是第一次见到殷海光。他比他们只年长几岁,俨然是他们的大师。朋友们在小房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希望听听殷海光的意见。然而,大师不讲话,两眉紧锁坐在那儿。笔挺的希腊鼻,晶黑深沉的眼睛,射出两道清光,一蓬乱发任性地搭在额头上。他久久不说话,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不知如何卸下才好。他终于讲话了,湖北腔的国语,一个个字,咬得清楚、准确、坚定。他逐渐来劲了,讲起他的道了。他那时的道是中国必须全盘西化,反对传统。后来在另一个场合,突然有人在房门口叫了我一声,抬头一看,正是殷海光。我站起来招呼他。他却头一扭,梗着脖子走了。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发现屋子里有个“气压很低”的人。
  我拖着母亲弟弟妹妹从大陆到台湾,哪里还有选择住处的自由?一家人只有怀着凶吉不可测的心情,搬到松江路。
  搬家那天,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对我们打了个招呼,没有欢迎,也没有不欢迎的样子。但是,来日方长,和母亲所称的那个“怪物”,挤在四堵灰色土墙内,是否能相安无事,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来,桌上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殷海光园子里的玫瑰花!他摘下送给我母亲。空空洞洞的屋子,窗前放了一束玫瑰花,立刻有了喜气。
  那是我们台湾生活中第一束花。
  我对母亲说:莫担心,殷海光是爱花的人。
  母亲说:我才不怕他!
  就从那一束玫瑰花开始,殷海光成了我家三代人的朋友。他在我家搭伙。我们喜欢吃硬饭和辣椒,他一颗颗饭往嘴里挑,不沾辣菜,尤其痛恨酱油。但他从没说什么。后来母亲发现他有胃病,问他为什么不早说呢?他说:人对人的要求,就像银行存款,要求一次,就少一点。不要求人,不动存款,你永远是富人。
  母亲把饭煮得软软的,辣椒酱油也不用了。殷海光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像只是为了谈话:谈美,谈爱情,谈婚姻,谈中国人的问题,谈未来的世界,谈昆明的学生生活,谈他景仰的老师金岳霖。有时候,在黑夜无边的寂静中,他从外面回来,只听见他沉沉的脚步声,然后咔嚓一下关房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端着奶色的瓷杯,一步步走来,走到我们房门口:我——我可不可以进来坐一坐?母亲看到殷海光总是很高兴的,招呼他坐在我家唯一的藤椅上。他浅浅啜着咖啡(咖啡也是西化吧),也许一句话也不说,坐一会儿就走了。也许又娓娓谈起来。他说话的声调随情绪而变化,有时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有时又如春风,徐徐撩来。
  他谈到昆明的天:很蓝,很美,飘着云。昆明有高原的爽朗和北方的朴实。驼铃从苍苍茫茫的天边荡来,赶骆驼的人脸上带着笑。我们刚从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遗产还没有受到损伤,战争也还没有伤到人的元气。人和人之间交流着一种精神和情感,叫人非常舒畅。我有时候坐在湖边思考,偶尔有一对情侣走过去,我就想着未来美好的世界。月亮出来了,我沿着湖散步,一个人走到天亮。下雪了,我赤背袒胸,一个人站在旷野里,雪花飘在身上。
  他也常常感时伤事:现在的人,大致可分三种:一种是粪坑里的蛆,一天到晚逐臭地活着。一种是失掉人性的躯壳,只是本能地生存着,没有笑,没有泪,没有爱,也没有恨。还有一种人生活在精神境界里,用毅力和信心保护自己。物质的世界是狭小的,充满欺诈和各种利害冲突。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才能开拓无限乐土,自由自在,与世无争。
  殷海光说西方文化的好处之一是线条清楚,不讲面子。他向我家借三块钱,收到稿费,必定郑重其事双手奉还。我家向他借三块钱,他就会问:几时还?下星期三我要买书。母亲说:星期二一定还。他才借给我们三块钱,否则,下次休想再借。有朋友就那样子碰过一鼻子灰。
  他又说西方文化另一好处是人有科学头脑,讲究分析。他论事论人,锋利冷酷,一层一层剥开来分析。因为没有恶意,所以不伤人。有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我家聊天。他兴致来了,把在座的牛鬼蛇神全分析出来了,讲了一个通宵。他指着一个人的鼻子,斩钉截铁地下了一句结论:你是一团泥巴!那团泥巴哭丧着脸跟着我们哈哈大笑。
  殷海光每天早上到巷口小铺喝豆浆。
  聂伯母,没有早点钱了。明天拿了稿费一定还。他向我母亲借钱。
  母亲笑了:殷先生呀,下次有了稿费,在你荷包里留不住,就交给我保管吧,不要再买书买花了。
  他接过钱,自顾自说:书和花,应该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起码享受。愤愤不平地咚咚走开了。
  他除了去台湾大学教课之外,很少外出。假若突然不见了,你一定会看到他捧着一束鲜花,挟着一本本硬邦邦的新书,提着一包包沙利文小点心,坐在旧三轮车上,从巷口轻松荡过来,笑眯眯走进斑驳的绿色木门。
  殷先生,你又拿到稿费啦!母亲劈头一声大叫,仿佛抓着了逃学的孩子:记不记得?今天早上你还没有早点钱!
  他仰天大笑,快活得像个孩子。进了屋,赎罪似的,请我们三代人到他房里去喝咖啡吃点心。两张旧沙发必定让给母亲和我坐。尊重妇女嘛,西方文化。薇薇在房门口脱下鞋子说:罗素的小朋友也赤脚。殷海光大笑一声,塞一块小可可饼在她嘴里,抱起她直叫:乖儿子。蓝蓝坐在我身上等着吃点心。他嫌她太安静了,对她大叫一声:木瓜!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就塞一块小椰子饼在她嘴里。他咚咚走出走进,在厨房熬Maxwell咖啡。一直到现在,我还认为Maxwell是世界上顶香的咖啡。
  花香,书香,咖啡香,再加上微雨黄昏后,就是说罗素的时候了。罗素可不是随随便便谈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配合才行。有天晚上,殷海光拿来罗素画传给我们看。他正要将书递给我,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连忙将书从我手里抢了过去,目不旁视,绷着脸走了出去。
  现在,时候到了,气氛有了。我、母亲、一个小孩,哪懂罗素?没关系。罗素不在乎,殷海光也不在乎。人能通就行。他常用那个通字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从书架上捧下罗素的书,还有罗素画传。画传可真是好看。石砌的矮墙,墙外野草深深,翳翳松影里,一幢古朴小屋,那就是罗素在菲斯亭尼俄谷的夏天别墅。石板路,几片落叶、深沉的庭院中,蹲着小小的罗素和狗。草地上,罗素望着骑驴子的小孩。白花花的阳光,罗素拿着烟斗,站在石阶前,望着妻子怀里的孩子。罗素夫人依窗沉思,恬静智慧的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她随时要推开窗子飞出去。
  你把书带回去看吧。殷海光慷慨地说。这本书可不是随便借人的啊——那长长一声扬起的“啊”就表示兹事体大。
  殷海光的朋友不多,到松江路来访的多半是他的得意门生。夏道平和刘世超有时在傍晚从和平东路散步到松江路来看他。他不一定请客入室。有的人连大门也没进,只是靠着野草蔓生的大门,三言两语,一阵哈哈,拂袖而去。有的朋友就站在园子里,看他将平日存下的臭罐头、酸牛奶、烂水果皮埋在花树下,一面和他谈话。他有时和客人坐在台阶上,一人捧一个烤红薯,谈逻辑,谈数学,谈罗素,谈最近在外国逻辑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偶尔他也请客入室,席地而坐,一小壶咖啡,一小盘沙利文点心。那样的场合,多半是谈更严肃的学术、思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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