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名家郁风述说王世襄

作者:郁 风




  
  听说王世襄来港主持中文大学主办的明代家具展览开幕,不禁怀念起我们一同住了二十多年的北京芳嘉园小院。他和袁荃猷夫妇二人至今仍住在那里,就为了他的宝贝明代家具太大太多而无法搬人有现代设备的居民楼。到了冬天就要在屋檐下储备大批煤饼和木柴,安装火炉烟囱,每天弄火炉,一手煤黑。
  自从香港三联书店约五年前出版了他那八开大本豪华版《明式家具珍赏》以后,海外学术界才知道他是这方面的几乎唯一专家。一些对此有兴趣的朋友和收藏家,有机会到北京都要去拜访他。那芳嘉园小院已不复当年,全盛期应在“文革”前的七八年间。这所传统的北京四合院原是王家旧居,王世襄就在这里出生长大。“反右”以后,王世襄也戴了帽子,大概觉得自己独家住不合适,但又不愿出租给不相干的人,于是我和苗子带三个孩子便搬进东厢房五间,不久张光宇一家搬进西厢房,从此认识我们三家的朋友便更多地来串门儿了。
  小院有海棠树两株,枣树、核桃各一株,后来东边海棠已太老而枯死,便锯掉留下桌子高的树桩。有一天王世襄推滚一块约一米直径的青石板来,放在树桩上便成为夏夜朋友们来喝茶围坐的圆桌子。
  “文革”时我们入狱,我们的东厢房两大间搬进一家人,另一间贴了封条,只留两小间给三个孩子。王世襄夫妇下乡人干校,在居委会的安排下,芳嘉园小院便成为八家人的大杂院。东厢房前面的篱笆连同盘绕在上面的粉红色蔷薇都拔掉了,篱笆外王世襄搭的棚架连同挂在上面的葫芦全拆光了。北房走廊和院子正中都搭起铁片盖的小棚做厨房。
  直到1975年我们从秦城监狱回到家里,还是这样住了八家人。又住了六年,我们总算分到了新的居民楼,搬出芳嘉园。而王世襄为了他的家具收藏,至今仍住在那里。但经过这十年来不断跑房管所和“落实政策”办公室,如今小院里只住三家人了。
  
  柜中人
  
  凡是去过芳嘉园拜访王世襄的人,都会惊讶:那些本该陈列在博物馆中的精美明式家具竟然是挤在一堆,高条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面是矮几,一层一层套着。光滑而显露木纹的花梨长方桌上,放着瓶瓶罐罐,吃剩的面条,半碗炸酱。紫檀雕花、编藤面的榻上堆放一些被褥,就是主人就寝的地方了。
  大书案边上的坐椅竟然是元代式样带脚凳的大圈椅,而那结构精美的明代脸盆架上搭放着待洗的衣服。就是这样,由于没有空间,生活用品和收藏品便无法分开了。
  1976年唐山地震时,北京居民也紧张了一大阵子。那第一天夜里,芳嘉园我们住的东厢房上面就掉下来一块屋脊。次日所有八家人的大人小孩都集中在小院里搭床睡觉,后来遵照派出所通知转移到日坛公园去搭帐篷住。
  而王世襄不肯离开他的宝物,便想出一个办法:在那紫檀大柜的搁板上铺上毯子,他正好钻进去躺下,勉强把腿伸直。于是约有好几个月的防震时间,他便成了柜中人。据说这办法很保险,如果地震平房塌下来,无非是梁柱倒了,瓦片落下,这紫檀大柜足以抵挡。而且,他的住房本已漏雨,睡进柜里连下雨都不怕被子湿了。后来苗子书一联赠他:
  移门好就橱当榻
  仰屋常愁雨湿书
  横批是“斯是漏室”。
  看过《明式家具珍赏》的人,都以为编著者王世襄的收藏是家中祖传,其实非也,几乎都是数十年中一件一件辛苦买回来的,每一件也都要费不少工夫,要跑遍旧家具市场,要选到他认为年代样式都够格的,要和市场上行家广交朋友,要查考那件东西的来路,最后还要价钱他能买得起。因此他买到的好东西,常是略有损坏,这样才可以杀价,而他有些好手艺的老师傅朋友,可以帮助他修整完好。
  在芳嘉园经常可以看见他把木器扛出扛进。包括他那本图录的照片,也是他自己每次一件扛出大门外雇一辆平板三轮车运到照相馆去拍的。他要求灯光角度背景都恰到好处。当然,在图录中属于他自己的藏晶只是一部分。
  为了这门学问,他不只是披阅抄录古籍,而且到过苏州、广州、扬州,遍访木器作坊老师傅,因此在《明式家具珍赏》之后,他又出版一本更为重要的《明式家具研究》,除了辑存古人知道,更总结了活的经验。
  我虽对此一窍不通,可是我亲眼看到一张椅拆开榫头,他讲给我听那巧妙精密的结构,不用任何螺丝钉铁活,全靠榫头互相咬住,便能坚固承重。而他的夫人袁荃猷,竟也能将各种不同的榫头结构,画成极为精确的立体透视图,真使我这个画家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
  
  北京鸽哨
  
  一片晴空白云,随风传来空中悠扬琅琅之音,时近时远,恍如仙乐来自云中。如果眼力好,走上高处远眺就能看见鸽群闪闪飞来,等到稍近,到了蔚蓝天空背景下,便可看清阳光下两翼缓缓扇动的白鸽。而那哨音近了,更能听出高低参差的和声。
  我从小生长在北京,不论是春暖花开或天寒欲雪,都听惯了清晨来自天空的鸽哨一遍一遍飘过。只要住过北京的人都会有这印象,它成为北京的标志。据老北京人说,只有日本占领那几年,人的粮食都不够,又没有好心情,谁还养鸽子。于是整个北京城沉寂无生气。
  我在小学时就有几个男同学养鸽子,他们聊起来瘾头大极了。可我从未见过系在鸽尾上的鸽哨是什么样儿。
  直到人到中年搬到芳嘉园住,才看到王世襄家整箱的鸽哨,由大到小排列成套。那是用葫芦制成,精工细作镶有五六个竹管,葫芦上还有火绘花纹,简直是绝好的完美艺术品。
  然而这许多箱不同种类的鸽哨并非只是收藏的古董,而是曾经系在王世襄养的鸽子尾无数次飞上云霄的。他从小学时就养鸽,数十年来,直到“反右”以后才伤心地放弃。
  在澳洲,在美国,随处可见肥胖的鸽子,成群地围着你脚下转。
  可从未听过空中如仙乐的鸽哨。
  养鸽子不像养别的鸟,只须装在笼里喂食。北京人养鸽子相当普遍,兴趣就在每天放它们飞向天空,响起哨音,盘旋数周又能自动成群飞回家来。至于鸽哨的讲究和学问,却高低深浅各有不同了。
  去年尾收到王世襄袁荃猷夫妇寄赠他们刚出版的小书《北京鸽哨》,图文并茂,把鸽哨的历史、品种、佩系与配音,制哨的名家,制哨的材料、方法,完完整整编写出来,在中国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专著了。附录中有一篇大约是德国人用世界语写的短文,说在欧洲16世纪有记载,某帝王叫人养鸽带哨飞放供娱乐;爪哇有竞飞比赛,看谁的鸽子先回到主人手臂上;并说鸽哨起源于中国。
  据王世襄考证,中国在10世纪北宋时就有张先写出“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之句。他认为制鸽哨的匏和竹都在古代八音之列,有朝一日如在汉墓遗址中发现鸽哨也不奇怪。
  王世襄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犹忆就读北京美侨小学,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曰:‘汝今后如再不改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给P(P即poor)!一后来他人燕京大学,刘盼遂先生授“文选”课,“习作呈卷,题为鸽铃赋,可谓故态复萌。今年逾古稀,又撰此稿,信是终身痼疾,无可救药矣!不觉自叹,还复自笑也。”
  
  乐在其中
  
  人们的生活水平有高有低,但生活情趣却不一定和生活水平成正比例。大清早驾车去接了女友上浅水湾酒店吃两份自助早餐,自以为“得晒”;而那些穿着拖鞋走上街口茶楼一盅两件,或北京人提着鸟笼上公园做一套鹤翔桩气功,回家沏一碗香片茶,同样自我感觉享受。
  懂得并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很自然地形成自己的生活方式,乐在其中。
  王世襄就是这样一个最有意思的人。他从小爱玩儿,一直玩到老。玩的花样多,样样玩得讲究、地道,而且玩出大学问来,写成书,不是一般的书,是只此一家的专门的书。他在那本《鸽哨》的自序中写道:“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耩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应改为“玩物并未丧志,而业立于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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