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颐和园旧臣群告变 甯寿宫太后再垂帘
  




  话说杨崇伊道:“你们要知道这一个人?这一个人呵。”

  说到这里,把大拇指一竖,随道:“就是当今天子。”衆人惊问:“怎麽要碍及他老人家呢?”崇伊未及回答,外面忽又奔进一个人来,报称:“大事危急,维新党怂恿主子派兵围困颐和园,主子不肯。他们声言要矫旨行事,果然这麽行了,老佛爷可就危险了。”崇伊道:“这还了得!可知我前因参奏文廷式,说他遇事生风,广集同类,议论时政,交结太监文海的话,不是虚了。一个道,这班维新逆党,本来都是枭獍之徒,记得前年汪鸣銮、长麟,不是都爲信口妄言,迹近离间革职的麽?”衆人都道:“咱们别尽议论了。杨侍御,你快说挽天的法子罢。杨崇伊道:“现在没有别法,只有赶快赶到天津,去见荣中堂,跟他老人家商议,恳请皇太后重行训政。这件事办到了,皇上都没有权了,哪里还能够顾及新党?”衆人齐称妙计。杨崇伊道:“事不宜迟,要办就办。”

  於是大衆各乘了驴车,直向天津出发。此时京津铁路还没有建筑,披星戴月,走了一昼夜才到。杨祟伊等就到总督衙门请见。荣禄接入,杨崇伊就把维新党谋逆的事,痛哭流涕,泣诉了一番,然後称说:“我等爲社稷起见,只得来恳求中堂,求中堂转奏皇太后,求她老人家再行垂帘,上顾宗庙,下救万民。皇上原是圣明,无奈被这一班没天地的新党,引诱坏了。

  现在事机急迫,女尧舜再要不出来,天下事怕就不堪收拾了呢!”荣禄道:“果然他们要兵围颐和园麽,那不是造反是什麽?

  这班维新党,纷更变革,眼睛里没有祖宗也还罢了,怎麽连皇太后都没有了?皇帝也真不懂事,做了主子,恁这班草茅新进,胡行乱做,也不禁止禁止!也不想想,倘然没有皇太后,你哪里就有皇帝做,至多不过一个亲王罢了。现在这个样子,人肯容你,天也不肯容!”杨崇伊道:“中堂说的是,就恳中堂快到颐和园去。大祸一发,怕就来不及了呢。”荣禄沈吟半晌,附着杨崇伊耳,说了几句机密话,崇伊点子点头。於是荣禄亲自执笔,写了一个密折,付与崇伊,崇伊等坐了驴车,星夜赶向颐和园来。

  行到时,天才过午。崇伊等都在宫门外下车,由左门而入。

  进了二道宫门,落了朝房,随有几个三等太监走入,崇伊起与爲礼,随道:“我们有机密大事,要面奏皇太后,还有天津荣中堂的密折。”爲首的太监,不等崇伊说完,即道:“甚麽机密事,这麽的要紧,老佛爷正在颐乐殿听戏呢。”崇伊道:“此事果然要紧,不论请哪一位,替我去回一回。”那太监待理不理的道:“老佛爷正乐呢,谁敢去麻烦!”崇伊知道他们要宫门费,随向同来的几位满大臣商议,凑集了十多两银子,送与那太监。那太监才有了笑脸,向杨祟伊道:“杨大人,咱们都是自己人,还计较什麽。老佛爷委实在听戏,你的事果然要紧,我去请李总管来。有什麽话,跟李总管说了,就跟老佛爷说一般的。”杨崇伊道:“这麽最好,费心的很。”

  候了好一会子,才见四个小太监至,口称“李总管至”。

  杨祟伊等连忙起立相候,随闻咳嗽一声,一个满面绉纹的老太监,穿着二品公服,红顶花翎,翩然而出。杨祟伊抢步请安,李总管忙着还安。相见之下,倒很和气。问杨崇伊等来者何事?

  杨崇伊就把荣禄的密折,并自己来意,备细述了一遍。李总管听了,既不恼怒,也不惊惶,依然没事人一般,安安详详的答道:“衆位就在这里候旨罢,我去回老佛爷。”崇伊拱手道:“国家安危,全仗总管鼎力。”李总管笑了一笑,接着荣禄的密折,入内去了。

  一会子,李总管出传圣旨:“老佛爷着杨崇伊藕香榭陛见。”祟伊应了一声“是”,遂跟随李总管曲折入内。到了藕香榭,皇太后已先在那里了。只见皇太后身穿黄缎长衣,满绣着淡红牡丹花,黄缎头帔,满饰着珠玉花朵,左边系着珠缨,顶上戴着一支白玉凿成的凤凰。长衣之外,戴着一个明珠织就的披肩,形如鱼网。这明珠粒粒精圆,都是雀卵般大小,色泽无二。臂上套着三四副珠玉钏儿,指上套着五六个美玉戒指。右手指上,还罩着三寸长两个金护指。左手罩的,却是玉护指。连鞋子上都满系着珠缨,饰着各种宝玉。慈容严肃,凤目弈然。崇伊跪下叩头,行了朝见礼。太后道:“瞧荣禄的奏,说维新党造反的事,你是知道的,到底怎麽一回事,讲来!”崇伊道:“微臣也是风闻,听说这叛逆的事,都是康有爲、康广仁、王照、粱啓超、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九个人蛊惑皇上的。宫里有一间密室,他们九个人,每天同皇上在里头商议新政。听说康有爲整日劝皇上吃教剪辫子。皇上畏惧太后,不敢答应。康有爲就引诱皇上干大逆的事。”太后道:“他们引诱,你主子竟甘心从逆麽?”崇伊道:“听说皇上还没有答应。他们现在已预备矫旨径行了,说事情成了,皇上独蒙其福。

  事情不成,九人甘受其祸。”太后道:“你这些话都确麽?”

  崇伊道:“微臣何敢谎太后?微臣初时,原不敢奏闻太后,後来一想,要真被他们胆大妄爲起来,关系着天下国家,关系着宗庙社稷,很是不校才到荣中堂那里商量了,冒死来此奏闻。”太后叫崇伊退去,又召见了几个满洲大臣。所奏的话,大同小异。太后信以爲真,不禁勃然大怒,随发密电召荣禄带兵来京候旨。一面传旨禁卫军,预备军火,即行出发。

  此时杨祟伊等还没有退出颐和园,即见太监出来传旨:“老佛爷要幸禁城了。”随见禁卫兵纷纷站队,霎时,銮驾执事,都排列齐全。禁卫兵先发,次銮驾卤簿,卤簿完後,就是太后凤辇。辇系黄色,八名舆夫,畀之而行。凤驾的左右,有四名头品大员,乘马翼护。驾後四五十名太监,都跨马扈从。往常由颐和园到禁城,等到了万寿寺,太后总传旨休息的。此番因爲回宫紧急,也没有传旨休息,星驰电逐,霎时已抵宫门。

  守宫门太监,仓卒入报。德宗听报皇太后驾到,宛如晴空里起了个霹雳,惊得全身都麻木起来。太监文海闯入道:“老佛爷进来了,万岁爷还不快去跪接呢!”德宗听了,如梦初醒,慌忙奔出宫来。太后已经满面怒容的进来了,德宗连忙跪下。

  太后道:“好孩子,你干得好事!起来,跟我走!”德宗不敢不依,太后直入德宗办公室,亲自动手,把所有的奏撷朱批并拟就的上渝,都搜出了,略略过目,冷笑道:“这班没天地的维新党,背地里作耗,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在颐和园,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太宗世祖力征经营的天下,我就白放心凭你们就此扰坏了不成!”因喝命把德宗的贴身太监都传来,“叫李莲英派人看守,停会子我还要亲自问呢。”李总管跪应了一个“是”,自去派人看守德宗的贴身太监,一时回奏,遵旨办妥。

  太后起身,直入德宗寝宫来。此时皇后也知道,率了珍瑾二妃并宫眷人等跪迎出来。太后也不理,径入寝宫,督同太监,满屋里搜检德宗之物。凡略带洋式的东西,一并命收卷起来,拿到自己宫里去了。皇后献上茶,太后也不吃。带领太监,起身回甯寿宫去。皇帝、皇后一直跟送出来,太后向皇后道:“好孩子,我白赏识你了,你还是我的侄女儿呢。人家养猫捕耗子,咱们的猫,只会咬鸡。他们作耗扰乱天下,你也不给我通个信儿?我也知道你无非要讨皇帝的好,博一个好好先生的美名儿。我今儿才知道你忠心!知道你孝顺!现在我也没工夫跟你计较,待我治了那没天良的不孝顺孩子,再来问你,去罢!”皇后只得退回来。

  德宗一直跟进慈甯宫。太后道:“你过来,我问你,哪一桩事情待错了你,你竟要谋害我性命?就是平日管教你几句,一来是爲祖宗的天下,二来也爲的是你。不知怎麽,就恨的你竟要干这叛逆的事!”德宗唬得跪下,连连碰头,口称“子臣不敢”。太后道:“你说不敢,你爲甚叫人带兵围颐和园呢?”德宗道:“老佛爷明鉴,这些事子臣一些都没有知道。”太後道:“亏得你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我还有命麽?”随命把万岁爷的太监带上来,一面叫看黄布袋伺候。这黄布袋里头装的是竹板,样式大小不等,太后随身带着,专备笞责太监宫婢等。当下取出竹板,德宗的太监十二名,也都带上。太后严辞讯问:“康有爲等每天见万岁爷,谈论点子什麽?”太监等都回不知道。太后大怒,喝令行杖。李总管立命他们横卧地上,四个服侍一个,一个揿脚,一个按头,两个执了竹板,左右开弓,一起一落的打。打到了五十,太后嫌他们打的轻,喝令把行刑的太监,揿下重责。那几个太监,就不敢再用情了,飞起板子,拼命的扑责。顿时血肉横飞,殿陛上差不多下了一阵血雨。虽然打得这个样子,却连呻吟的声息都没有,因爲惧怕太後威严,死忍着痛不敢响。打到三百板,才命停止。李总管瞧时,那瘦弱的四个,早己受刑不住死去了,其余也都重伤,不能够起立。李总管回奏太后,某某等四名,已都杖毙了。太后道:“死了拖出去了完结,还回我做什麽?”又命还那其余八人,发交内务府严讯。

  此时德宗还跪在地上,太后厉声问道:“你知罪了不曾?”德宗碰头道:“子臣知罪,恳求圣母慈恩!”太后叹了一口气道:“我初意只道这副重担子交卸了,可以不用管了。现在扰到这个样子,要放手不能够放手,可怜我活了这麽大年纪,要过几年安逸日子都不能够。”说到伤心之处,不禁滴下泪来。

  忽报直隶总督荣禄,在宫门外候旨。太后随喝德宗退去,命李莲英:“选派十名妥当的太监,伺候万岁爷,宫中不论何人,不奉我的命,不准与万岁爷相见。”李总管应了一声“是”,自去派人软看德宗去了。太后随即召见荣禄,密询了好一回。随下诏称皇帝有疾,不能视事,太后重行训政。一面命步军统领拿捕康有爲等,把德宗幽禁在南海之瀛台;一面命中外大臣保荐精通医理之人。

  一班新政人员,轻则罢斥,重则拿捕。侍郎张荫桓、徐致靖,御史杨深秀,京卿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均拿捕下狱。御史宋伯鲁革职,永不叙用。尚书李端棻革职,发往新疆。湖南巡抚陈宝箴,革职永不叙用。叫荣禄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授裕禄总直隶总督。命詹事府等衙门照常设立,毋庸裁并。

  禁止士民上书言事,废掉官报局,停止各省改设学校,禁止报馆,严拿主笔;各项考试,仍用四书文试贴经文策问,并停经济特科,禁止结会,废掉农工商总局。把德宗三个月霄旰忧勤办成的新政,一举手铲除得乾乾净净。这些守旧臣员,见皇太後如此办理,皆感恩趁愿不尽。

  暂且说不到後文,如今且说维新党首领康有爲。这日,恰在外城朋友家谈天,忽报宫中有变,城门都关闭了,步军统领带了许多兵丁,正在各处拿人呢。有爲大惊,忙派人出去打听,也再想不到会是这件公案。一会子,又一个朋友走来,见了有爲,就道:“长素,你还不走麽?你的事犯了,令弟已被拿去,杨侍御林京卿等,都下了狱了。”有爲道:“怎麽有这麽的大变?”那朋友道:“太后已经重行垂帘,新政悉数推翻,连皇上的性命,都不知怎麽样呢!到这时候;山穷水尽,恁你足智多谋,也难远天浴日,三十六着,走爲上着。”当下,康有爲就找了一个外国朋友,悄悄出京,逃向香港去了。他的高足梁啓超,亦步亦趋,也向本一走完结。梁啓超到了日本,办了一种《清议报》,把皇太后骂到个狗血喷头。皇太后虽然恼怒,竟然奈何他不得。康有爲却建立了一个保皇会,遨游南洋群岛,募集款项,号召党徒,时常拍电到北京恫吓皇太后。忠肝义胆,居然是个帝室纯臣,这都是後话。

  当下步军统领回奏,只拿了康逆之弟康广仁。康逆并康逆弟子梁逆,都已闻风远扬。刑部堂官奏请钦派大臣,会讯维新党人。太后道:“这还讯鞫什麽?提出去斩了完结。”随下谕旨,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六名,毋庸讯鞫,即行处斩。张荫桓发往新疆,严加管束。徐致静永远监禁。又下诏拿捕王照。

  你道维新党爲甚不审就斩?原来刑部尚书赵舒翘,平日最恼新党,拿捕了杨深秀等,太后召见,叫他严究其事。赵舒翘对道:“这等无父无君的禽兽,杀却就是了,不必问供。”太後点了点头。赵舒翘有一个门生,在部里头当着提牢厅,因与杨锐、刘光第同乡,知道他们是冤枉的,恳求赵舒翘按律审讯,舒翅唯唯应允。

  这日京中盛传维新党要处决了,此人大惊,慌忙走谒舒翘,力陈杨锐、刘光第,与门生同乡至好,此案实系冤枉,总要求老师奏请分别审讯。连连作揖,声泪俱下。赵舒翘悍然道:“你所说的是友谊,我所执的是国法。南山可移,此案不可动。

  你赶快出去,旨意就要下了。”那人听了,只得恸哭而去。未几旨下,六个新党,从监中提出,押赴菜市口行刑,却都从容不迫,各赋绝命诗而死。後人称之爲“戊戌政变六君子”。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