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魂归桃花江

作者:胡健国




  楔子
  
  公元1941年5月,洞庭湖区洪水泛滥。浊浪翻滚,一泻千里,水到之处,垸垮堤崩,无数生灵在波涛中挣扎。
  一日黄昏,有着百年历史的花鼓戏得胜班,来到南县的草尾镇。小镇在洪水的包围中犹如一个孤岛,镇上的人也似惊弓之鸟,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准备随时被洪水卷走。街市上,几盏玻璃罩中的豆油灯忽明忽暗。
  班主李冬生和徒弟海保正为戏班的安置在小镇上奔忙。突然,李冬生感觉到什么,便侧耳倾听,远处传来游丝般的歌声,是丝弦小调!在这凄苦的夜晚,在难民成堆的破烂市上,在恐怖笼罩的时刻,这哀怨的音调更平添了几分凄凉。声音很轻,如若不是长年从事舞台生涯的人是很难捕捉得到的。冬生与海保循着歌声走去,不觉到了街尾,看见堤坝上有个孤零零的身影,地上还蜷曲着一团黑影。小曲便是站着的人唱的。海保欲上前询问,被冬生制止。优美的音色和娴熟的演唱令他惊异不已。
  唱曲人面对波涛汹涌的湖水,似乎在向谁倾诉什么,毫不觉察身边有人在偷听。当唱到动情处,歌声突然中断,随即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是个女孩!冬生和海保走上堤坝,才看见蜷曲在地上的是一位白发老人,唱曲人蹲在地下掩面痛哭。
  “老人家,她是………”冬生轻声问老人。
  “哎,苦命的孩子,她是在怀念父母呢!”老人摇了摇头。
  “她是您老的——”冬生试着问道。
  “她不是我的什么人,前天大水涌进时,是她把我从洪水中救起。她是戏班班主的女儿。”
  “啊!你知道是哪里的班子吗?”
  “听说是桃花江来的。啊,你就是得胜班的李老板吧?我看过你演的《清风亭》。”
  “桃花江的戏班?”冬生听后一震,没有理会老人唠叨,忙问道:“她的父亲……”
  “大家都称她父亲叫郑老板,唱花鼓戏《秋江》的小生、《书房调叔》的旦角都很不错,人称……”
  “赛潘郎?”冬生与海保相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
  “正是,是赛潘郎,那个多情多义的公子潘必正硬是让他演活了。”谈起戏来,老人又来了劲头。
  冬生快步上前,将悲痛中的女孩扶了起来。借助远处微弱的灯光,冬生看见姑娘虽满脸泪痕,但好看的脸蛋上,扑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心想:“是块好料,不愧是师兄的女儿。”
  原来这女孩的父亲郑连山,少时在南县花鼓戏科班得胜堂学过戏,与李冬生是同科,二人感情甚笃。临出科时,连山的母亲病故,他连夜赶回桃花江奔丧。守孝一年后,便在当地组合了一个草台班子。由于经过了严格练训,加之本人的嗓音扮相俱佳,很快便唱红桃花江和益阳一带。冬生与连山一别就是一二十年。想不到在这乱世之夜得见了他的后代,这也叫缘份吧。
  “妹子,你的爸爸、妈妈呢?”
  “唉,被洪水冲走了。”老人叹息着,女孩又抹着泪水。
  冬生和海保轻轻摇了摇头,冬生又问:
  “妹子,你听说过得胜堂吗?”
  女孩细声细气说:“爸爸常对妈妈说,他是得胜堂的子弟。”
  “妹子,我们都是和你爸爸二十年前在得胜堂学戏的师兄弟。我叫李冬生,他是你海保叔,如今你父母亲都不在了,如果信得过我们,我们戏班就是你的家。”
  红儿听后,咽喉哽哽,流着泪水对着冬生就要下跪。
  “别、别、别这样,”冬生急忙制止,“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今年三月满了十五岁,母亲常说我是那年涨桃花春水时生的,便给我取名郑桃红,平时就喊我红儿。”
  “桃红……”海保念着,“好名字。”
  “名字好,人长得好,曲子唱得更好,”冬生说,“郑桃红,今天我正式收你为徒,你的艺名就叫小桃红。”
  
  第一回孙财主酬神唱大戏小桃红智斗恶色狼
  
  中秋节前夕,李冬生的得胜班又来到了草尾。他们是应孙氏祠堂之聘,前来唱还愿戏。楚俗,凡家有事求神并向神许诺,若应验后,须延请戏班至家唱戏以酬谢神灵。
  孙家祠堂坐落在离小镇30几里的草尾河边。高高的屋柱,粗大的梁檩,飞檐连铁马,向世人显示孙氏的富有与威严。祠堂外的空坪上,已临时搭起了离地面一丈多高的戏台。得胜班将在这个舞台上为60多岁的孙太爷喜添第五个儿子而唱戏三晚。
  皎洁的月光洒下一片银辉,静谧的山村已不闻鸡鸣狗吠。通往小河的堤坝上,一个轻盈的身影在夜雾中款款而行,她便是现今得胜班的当家旦角小桃红。
  三年的光景,小桃红出落成一个惹人注目的大姑娘。她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艺术素质和母亲的秀外慧中。长年在台上台下翻爬滚打,造就了她一副窈窕而不失丰满的身材,言谈举止如受过高等教育的淑女,全然没有一般江湖艺人的粗鄙与媚俗。花鼓戏当时还几乎没有女演员,现在一下冒出了个色艺双馨的女旦角,无形中提高了花鼓戏的地位,得胜班也因她而成为方圆数百里湖滨各路花鼓戏班之首。
  此时,她不可能知道,她离开小房时,另一边男人住房的窗前和孙家大宅二楼的窗下,有两双年轻的眼睛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注视着她。前者满含关切,后者充满淫欲。
  花草闪烁着露珠,秋虫在轻轻吟唱,她在河边一块青石板上坐了下来。倒映在水中的月影,不时被鱼儿搅成一团碎银;如镜的水面,时而被微风吹起粼粼波纹。突然,她依稀看见水波深处有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正对着自己微笑。不由心头一颤,今天是怎么啦!
  一年来,她无时不感到身旁有一束灼热的目光射向自己,但当她用心去搜寻时,这目光却又倏然消失。聪颖的她当然知道这是“他”。他们朝夕相处,在台上不知扮了多少回“夫妻”和“情侣”,在台下他们却与班内其他青年人一样,都是兄弟姐妹。青春的躁动有时也想单独对他说几句贴心的话儿,姑娘的羞涩加之稳重的性格,又一次次将未出口的话语嚼烂吞下肚里。其实,他们的心灵早已相通,只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月儿钻进了云海,大地顿时阴暗起来。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树叶声,是风?一种寒意突然袭上全身,她莫名地感到黑暗处潜伏着一种危险。自卫的本能使她猛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仅几步之遥的一株矮树旁比来时多了一团黑影,她缓缓站起身来,那团黑影也立了起来,是一个人,来者不善!她有些懊悔了,在这陌生的乡野,在寂静无人的秋夜,不该只图心静而没有带个小姐妹作伴。现在身后是河水断路,面前是居心不良的歹徒,只有硬拼了,死也要保全姑娘的贞洁。眼看黑影蠢蠢欲动,她捏紧双拳,积蓄力气,准备与歹徒作殊死的搏斗。黑影只刚刚迈步,便发出“哎哟!”的叫声,双手急忙捂住头部,原来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额头。她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飞身上了堤坝,迅速向小屋奔去。堤坝的阴影中,一个矫健的身影一直目送她进了小屋才向祠堂另一侧悄然隐去。
  月光从窗棂泄进小房,小桃红的心一直还未平静,睁着大眼,辗转不眠,反复捉摸刚才河边发生的事。好险!如果不是有人搭救,凭自己那两手花拳绣腿,定难逃脱魔爪。是谁在暗中保护着自己?师父?师父没有那样好的功夫。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从小练就一手抛掷钢叉的绝技,才在黑暗中有如此身手。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柔情,她无声地笑了。
  歹徒是谁?在这荒僻的乡野,恰好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将她堵在绝境欲下毒手。今夜的事告不告诉师父?不,暂时不能。否则,在戏班内引起人心惶惶,演不好戏将会遭致更大的麻烦。自己今后加倍小心就是。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月光溜出了小房,四周一片漆黑。远处传来几声鸡叫,天快亮了。
  清晨,戏班的年轻人在小坪里练功。小桃红正在练习刀马旦的表演程式,一个身板结实的高个子青年走了过来,轻轻而简短地对她说:“要小心!”说完,青年人一个跟斗腾空飞到另一头练功去了。小坪侧面孙氏楼房的二楼窗后,一双阴沉的眼睛正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额头上贴的一块小膏药更加深了他脸上冷酷邪淫的神情。
  他,孙旺祖,是孙太爷大老婆生的儿子,也是孙氏家族当然的继承人。从小到大,他在无以复加的宠爱下,养成了骄奢淫逸的恶习。
  前天,他极不情愿地来到孙家湾,心里骂着他爹,已年过花甲还老不正经,为他生了一个年龄相差26岁的小老弟,还要搞什么还愿仪式。昨天下午,当戏班到达后,他的心情又起了变化。原来,他发现戏班中有一位个儿高挑、花容月貌、身段丰满的大姑娘。心中怦然一动:好嫩的天鹅肉!后来,他发现姑娘那红晕的脸庞、弯眉大眼和好看的笑靥是那样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想了一阵,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嘿,这不就是草尾那对唱戏夫妇的女儿吗!她比以前出落得更加漂亮了。当年,他正要下手摘这朵花儿,一场大水冲坏了他的好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昨晚,他悄悄随尾她到了河边。心想,凭自己花重金向游方和尚学的几套拳脚,眼前娇柔的姑娘还不乖乖就范?他正要扑向姑娘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差一点击中了他的太阳穴。等他再睁开眼睛一看,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此刻,他盯着楼下那水灵灵的尤物,恨恨地想:你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孙旺祖看中的女人迟早是要弄到手的。
  天一黑,锣鼓敲响了。小坪里陆续挤满了从周围几十里赶来看戏的人。场子内外都有拿枪的团丁煞有介事地东游西荡。一阵鞭炮声后,照例是先唱“打加官”、“福禄寿喜”之类的吉庆戏。下半场,演的是全本花鼓戏《天仙配》。饰演七仙女的小桃红声情并茂,色艺出众,使台下的孙太爷看得如醉如痴。扮演董永的正是小桃红的意中人,也是她的保护神刘玉昆。玉昆人虽在台上唱戏,眼睛却不时偷偷观察台下的人群,他要找出昨晚欲对小桃红施加毒手的人。无奈几盏高悬的汽灯和松油灯,将台下照得昏昏暗暗,只见人影不见面相。怎么也找不到头上缠有纱布或贴有膏药的人。为了不使戏班的人惊慌失措,更不希望班主兼师父李冬生担惊受怕,他也没有将河边小桃红遇险的事告诉任何人。自己则时时小心,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小桃红的左右。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上午,为晚上要演的《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不出意外,戏班在台上进行了刀枪对阵开打的预演。八月的太阳仍很烤人,几个回合下来,人人都汗流浃背了。午饭时,玉昆感到身体不适,只喝了一碗稀饭。冬生交待他下午一定要睡上一觉,否则,晚上的演出便会出问题。玉昆当然知道自己的角色无人替代,只有静下心来休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小桃红。但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歹徒也不敢怎么样,便安心了。
  午后,炎日当空,万里无云,蝉声阵阵鸣叫,扰得小桃红心烦意乱。上午一阵刀枪杀伐,身上早已是汗津津了,现在更是浑身不舒服。她记起祠堂后面门有一排柳树,树下有片荷池,池水清莹透亮,且四周无人居住,此刻何不到柳荫下用池水洗洗手脸,散散暑气?只是玉昆特地嘱咐过她“要小心”。大白天的,歹徒敢行凶么?他又怎会知道我此刻就会去池塘?何况离戏班的住房这样近。于是,她的心泰然了。
  他们低估了对手,孙旺祖是个色胆包天的孽障。此刻,他在窗前见小桃红独自一人手拿毛巾向祠堂后面走去,就马上猜出她的目的地是那洼池塘,不由心中一喜。眼下戏班都人疲马困,整个祠堂上下杳无人影。他急忙下楼打开后门,看见柳荫下一件白底碎花衣衫在晃动,那姑娘正弯腰在洗着什么。他蹑手蹑脚悄悄摸了过去。
  小桃红蹲在塘边,微闭着双眼品味着凉爽与舒畅。猛地她感到颈后有一股热浪扑来,还没容她缓过神来,两只有力的胳臂从身后将她拦腰抱住,她正要开口呼叫,一只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令她呼吸困难。这场突然袭击使她差一点晕过去,只感到身后的人喘着粗气,用劲将她拖上草径。迷茫,中她听到木门“吱呀”一声,眼前忽地一黑,她被拖到祠堂后面一间阴暗的耳房里。紧接着,她被抛在一张草垫子上,一个男人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男人狂暴的动作剌激了姑娘的自尊,她猛然惊醒,一睁眼便看见眼前摇晃着一张狰狞的脸,三角眼里燃烧着淫欲,嘴里气喘吁吁。她毕竟不是山野村姑,自小从母亲那儿受到良好的教育,险恶的生存环境培养了她临危不乱的素质,近些年闯荡江湖又使她领略了不少人世的艰辛。她知道压在身上的这个男人要用她宝贵的贞操来满足他的兽欲。就是死也不能让他得逞!她慢慢将反压在身下的手挣脱出来,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在寻找脱身的时机。
  望着身下的姑娘,孙旺祖惬意极了。这个曾令她丢魂失魄的尤物马上就要在他恣意的蹂躏下呻吟、哀告,一朵鲜花即刻就要变成残花败柳。突然,他的双臂一阵剧痛,原来是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用师父秘传她的一手“点穴拿脉”法,拇指夹紧食指,狠狠地直捣男人左右上肢某个穴位。趁男人疼痛的一刹那,她猛地对准男人的下裆一脚,男子痛得大叫,双手捧着下裆瘫倒在地。这两个连环动作使小桃红从劣势一下转为优势,她使出戏曲刀马旦中的“乌龙绞柱”,两腿交叉一旋,就从草垫上蹦了起来,迅速朝小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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