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乱世游侠

作者:唐国兴




  
  第一章 天王庙
  
  镇竿城南,护城河外,一向幽深肃杀的天王庙,今天显得格外阴沉。庙前的开阔地带,黑压压地站满了被反绑着双手的人犯。数十名刽子手一字排开,站在不远的护城河边,几十柄大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护城河沿已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尸体,血流汩汩,腥风阵阵。四周高大浓密的苍柏树上,不住地传来寒鸦的“桀桀”怪叫。
  “下一个!”总兵杨让梨站在一张供桌边,大声叫道。在他身后一丈外的滴水檐下,坐着从道台到都司一溜官员。
  众人犯一阵混乱。两名兵勇上前一把扯了一个出来,解去绳索,重重一推。这人犯一个踉跄,站定脚跟时,已到了杨让梨身边的供桌之前。杨让梨瞧向他道:“轮到你了,求求天王菩萨吧。”这人犯面目焦黑,骨瘦如柴,一双细眼定定地盯着杨让梨,双手下意识地捡起供桌上面一对卦骨,捏在手内摇了几摇,往下一掷,“啪嗒”、“啪哒”,声音清脆入耳。
  这一声响,令滴水檐下那道台大人朱益浚也不由得心中一跳。昨晚那爆豆子般的枪声、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空中硝烟还未散尽,血腥气却实实在在就凝结在空气中。若不是自己刚好调整了全城驻防,若不是从沅陵前来请饷的枪兵队刚好住在东门客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说不定现在,在这天王庙前掷卦决生死的就是自己了。嗯,只怕连掷卦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昨晚激战一整夜,“乱党”义军兵分三路猛攻西门、东门、北门,其中东门两度被义军冲开,又两度被守军关上,真真惊险之极。“乱党”义军在丢下一百七十余具尸体后,终于溃败而逃。朱益浚手下的道标兵丁、镇标兵丁也是损失惨重。待得天色发亮,朱益浚便下令同知张绍欣、镇台周瑞龙等,于城内大肆搜捕“乱党”。眼前这数百来人,便是抓捕而来的“乱党”嫌犯。按照镇竿惯例,也用不着审讯,凡是没有抵实人物说情,又交不出钱财赎身者,一律押至天王庙前卜卦。阳卦者生,阴卦者死,一概听候天王菩萨裁决。然而,眼下细细瞧来,这些衣衫褴褛、胆小怕事的“贱民”,哪有一丝“乱党”的样子?就算将他们尽数杀死,只怕也伤不到“乱党”的一丝一毫。而真正的“乱党”,却在城外厉兵秣马,说不定哪天又会卷土重来!他本想借着这般大开杀戒,来壮壮军威、鼓鼓士气,谁知越是虚张声势,自己心底越是惶恐不安。
  两块卦骨跳了几跳,终于静止不动。都将背面朝天,正是阴卦!杨让梨一声怪笑,把手一挥。那人犯恍然惊醒,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嚎道:“大人……大人哪!我可不是乱党……我上有老母……”两名兵勇冲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脑勺,嚎声立止。人犯瘫软下来,两兵勇一左一右,几步将他拖到护城河边。一名刽子手走上前,摸摸人犯后颈骨,大刀一扬,便欲斩下。
  城头百姓正伸长了脖子,等着那血花喷溅。突听得“啪”的一声枪响,那刽子手身子一歪,扑倒在地。接着“啪啪啪”一连串枪声如爆豆般响起,官员席上腾起几股青烟。众官员发一声喊,正没理会,同知大人张绍欣杀猪似地嚎叫了一声,双手捂脸,往后便倒。
  众人昨晚刚领教过革命党的厉害,个个正如惊弓之鸟,听得枪声,一下子乱作一团。杨让梨躲在供桌之后拔出连槽,一瞥间,望见河对岸城头上火光一闪,忙叫:“那里,在那里!”“砰、砰”打了两枪。众兵勇有些胆大者也举枪射击。城头上围观人群躲避不及,登时被射倒数人。众人犯一哄而起,乱哄哄地奔到护城河边,背着双手就往河里跳。杨让梨大叫道:“杀,快给我杀!”但一时之间哪里杀得了那么多?终究有不少人犯跃入河内逃走。
  城头上那人眼见兵勇四面打枪,伤及无辜,便呼啸一声腾空跃起,犹如一只大鸟般落在城楼顶上。这才看清他身着青衫,头裹绣帕,乃是一个道地的苗族小伙。这时节他露了这么一手,非但轻功卓绝,胆量也大得惊人。不少百姓大声喝起彩来。
  众兵丁忙乱一阵,看见那青年苗民只有一人,稍稍有些放心,便集中火力往他身上招呼。那苗民并不恋战,躲在挑檐之后打了数枪,忽地扯下头巾望空一抛,身子往后一滚,跃入城内,几个起落,便即不见。
  
  第二章 道台府
  
  天王庙前兀自乱作一团。巡防统领黄忠浩看见道台大人扑跌在地上,忙抢上前扶起。朱益浚强抑心中恐慌,问道:“那革命党……捉住没有?”旁边众位大人纷纷爬起,相互验看,亏得都没大伤。独张绍欣仍哼哼唧唧地,满脸污血倒在地上,却是被子弹打穿了耳朵。
  朱益浚待场面稍定,便召集众官员进入庙内,说道:“诸位大人!大家切莫惊慌。看刚才捣乱那厮,不过是孤身一人而已。料想乱党昨晚遭受我军重创,已然元气大伤,谅他们再也无力反扑。我镇竿城素来蒙受朝廷厚恩,从未被反贼、土匪攻破过。如今尚有道标兵丁六千余人、镇标兵丁五千余人,军粮三十万石,枪支弹药不计其数,难道还怕坚守不住?
  “昨晚交战诸位是亲眼目睹。我大清帝国之国运昌盛、皇上之洪福齐天,于此可见一斑。乱党贼子不堪一击。那些所谓之‘革命党攻占武昌’、‘长沙光复’云云,全是一派胡言,实乃乱党欲动摇我之军心,恶意编造之词也。诸位切不可轻信。我等守住城池,上可以匡扶社稷,下可以佑护身家。诸位大人务必齐心协力,共剿乱党!”
  众官员齐声答应。朱益浚重新部署了城池防御,又下令道:“如今非常时期,不必再循卜卦之例。捉住乱党,一律格杀勿论!”众官员听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原来这“卜卦之例”,在明清两代一直是湘西统治者大规模镇压反贼的主要手段之一。盖因这个地方民风悍勇,不服“王化”,贫民起义时有发生,各村村寨寨、山山岭岭间的土匪更是层出不穷。官兵前往进剿,通常不是吃了败仗,就是扑了个空。于是,有些官兵便就近捉些贫苦百姓邀功请赏,渐渐形成惯例。可以想见,倘若捉来的这些人都按“乱匪”处置,不消几年,附近百姓即使不被杀光,也会逃光,那时节又到哪儿抓“乱匪”去?于是,有人想出了这么个法儿,每回捉来的人,都有个“卜卦定生死”的机会,阴卦者处死,阳卦者放回。
  只不过这么一来,官兵虽然回回受奖,土匪、反贼却越剿越多。有些人卜得阳卦回家,不几日又被抓回。勾叭寨苗民吴老生居然连续三次被抓,次次都卜得阳卦回家。最后一次回到家中,忽然口吐白沫,指天画地,通起神来。一个原本“斗大的字识不得一个”的贫苦农民,忽然变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能识前生后世,能算阴阳八卦,画下神水神符与人吃下,不但百病祛除,而且刀枪不入。远近平民闻讯蚁附,很快就发展成一支无坚不摧的“神兵”队伍。这便是湘黔一带持续了数年之久的“神兵起义”。
  闲言少叙。且说道台大人朱益浚发下密令后,各营兵将当即在镇竿城内大肆捕杀“乱党分子”。在革命党光复军第二次进攻、镇竿城终告光复之前,短短七天时间,就杀人将近一千。当真是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朱益浚回到府中,已将近半夜。他来到书房,刚准备解衣就寝,隐约听得屋顶“咔哒”一声,似有夜行人光临。他心中一惊,忙侧身探出窗外,果见一条黑影无声无息一闪即逝。他大吃一惊,想起日间大闹法场的青年苗人,不由得心中发毛。当下不敢声张,悄悄去寻找护院家丁。
  那黑影掠过屋顶,伏在墙头四处观察了一会,飘身而下,来到一处浮雕窗花的木格子窗前,将鼻孔凑上去轻轻一吸,果有一股芳香脂粉之气。黑影暗喜,正欲撬窗,听得里面有人娇声叫道:“香草,你去吧,我要睡了。”香草应道:“是,小姐。我给你放下蚊帐就走。”
  黑影听得这么一说一答,早酥麻了半边身子。待那香草打开房门,他一纵身掩将过去,轻轻将她点倒,侧身滑入房内,反手将门带上。小姐听见声响,睁开眼来,朦胧中看见一条黑影来到床前,奇道:“香草,你又回来干什么?”
  借着微微烛光,黑影望见纱帐内那小姐面色晕红、双臂裸露,不由得心中狂跳,一招“野马分鬃”撩开蚊帐,伸指一点,正中那小姐胸口。那小姐还未明白过来,已然全身酥软,动弹不得。小姐正在吃惊,只见一个面目黝黑的瘦汉跃上床来,和身压在被上,俯在耳旁轻声道:“朱小姐,在下是松桃府原守信。前天在大街上目睹小姐芳容,今日得以亲近,真是三生有幸!”
  他声音虽小,朱小姐却如遭五雷轰顶,“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张嘴欲呼,却叫不出声来。惶急之时,眼泪便如泉水般簌簌落下。
  原守信瞧见,心中欲念更炽。他奸淫过不少良家妇女,从未见过这般貌美如花又气质高雅的官家小姐。当下狞笑一声,说道:“小姐莫急。待会儿销魂的时候,我会解开你的穴道,让你高声大叫的。哈哈!”伸手便欲往被褥里掏摸。
  突听得门外人声嘈杂,纷纷叫嚷道:“抓刺客!捉拿刺客!”“哐当”一声,房门被人踢开,数名大汉端枪冲入,当先一人厉声喝道:“兀那刺客!还不出来受死?”
  原守信吃了一惊,满腔欲火登时化为乌有。他见这些大汉俱是手持快枪,心中暗暗叫苦。不过他也算经历过不少险恶,这番陷入重围,也不惊慌。把心一横,展开双手将小姐连人带被抱了个结实,跃下床来,森然道:“小子,你家小姐在我手上。你们不要她的命了,只管动手便是。”
  几名家丁见到这份光景,也不敢轻举妄动。原守信将小姐撩在胸前,“喀嚓”一声,踹开窗户,跃了出去。
  原守信一到窗外,登时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窗外也密密地站了一排人,俱是手持钢枪,将出路堵死。当中一位锦服老者——正是那道台大人,喝道:“何方鼠辈,敢到我府中撒野?放下我儿,饶你不死!”
  原守信哪里肯听,手中抱着小姐,冷冷说道:“我是革命党敢死队员。快些让路!我到了门外,自会放下你家小姐。否则老子拉动炸弹,大家一起炸死!”众家丁见他将小姐扬在前面开路,不敢硬顶,后退几步,便到了院墙之下。
  朱益浚见到如此光景,料想女儿纵然不曾受辱,传扬出去,也免不了受人笑话。何况,以他堂堂道台之尊,如何肯受人挟制?当下高声道:“冰儿,休怪阿爹无情了!”一扬手,“啪、啪、啪”数枪击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院墙上溅起数点泥团,刺客与小姐却均已不见。
  原来原守信见他开口,知情不妙,恰在他开枪之前提气一纵,霎时间飞上墙头。那几枪便尽数击在墙上。
  原守信暗道:“好险!”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很快逃远。
  
  第三章 大街
  
  原守信几个起落,便将道台大人一干人等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想起这位独揽湘西三府五厅十四县军政大权,号称“半边抚台”的道台大人今晚被自己着实羞辱了一场,眼下又有美人在抱,心中得意之极,几乎就要笑出声来。正寻思到哪儿找个僻静所在,去享受享受这难得的艳福。忽听有人轻轻叫道:“伙计,今晚收获不小哇。来来来,按道上的规矩,见者有份。分一半给我吧。”那声音不大,却是清晰异常,仿佛就在耳边。
  原守信心中一惊,刹住脚四下一转,方才看见对面瓦墙上斜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月光下,这人脸含微笑,长衫胜雪,左手持着一柄玉骨摺扇。
  原守信听他不是朱道台的人,稍稍有些放心,当下微一沉吟,便念江湖口诀道:“原来是江湖上的朋友!哈哈,‘通天彻地独行客,三江四海是我家’。请问仁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他报了身份来历,却没讲出姓名。那人尚未回答,他瞧着那人手中摺扇,猛地想起一事,脱口道:“你莫不就是……田三怒?”心中陡地一沉。这田三怒武功高强,既抗官府,又诛恶徒,在湘黔一带颇有侠名,随身常带的便是一柄摺扇。眼前此事,不知他会怎么处理?
  果然那人点点头道:“原来是松桃府哥老会的朋友。不错,在下便是镇竿城田三怒。如今兵荒马乱,伙计浑水摸鱼,这一着实在高明。只不过我镇竿地小人穷,不知仁兄取的是哪一家的不义之财?”他先前听见枪响,便悄悄赶来,看见原守信神色慌张,背上布包又隐然是个人形,心中已然起疑。
  原守信惟恐时间耽搁太多,给朱道台的人追上来就危险了,当即将脸一沉,说道:“我是革命党光复军敢死队员。昨晚的打仗你见到了么?今天天王庙前杀人你见到了么?你既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我看你还是别来搅这浑水的好!”
  田三怒更是起疑,微微冷笑道:“革命党?不会吧。我到常德府见到革命党造反,那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么会深更半夜掳人财物?你扛的是长枪么?是炸药么?都不像呀。”一言未毕,倏地跻身近前,左手一招“游龙戏水”点向原守信眼眶。原守信举手隔挡。哪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右手早使一招“探囊取物”,夹手将布包夺了过去。
  田三怒触手便知布包里是个女人无疑。回身将布包放在瓦上掀开一角,果然一张秀丽的脸庞露了出来。他脸色一变,目光电一般射向原守信道:“咱们在道上混饭,劫夺大户那是替天行道,却是严禁淫辱妇女的。这规矩难道你不知道?”
  原守信见他一伸手便从自己手中夺了人去,知他武功高出自己许多,右手暗暗扣了一枚钢镖,口中说道:“田兄休要误会。这个女人乃是奸细,我正要拿她回去审问。快还过来,耽误了革命党的事,你担待得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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