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蒋介石与廖耀湘

作者:严 农




  
  第七章 “球友、战友、囚友”:与文强的三部曲
  
  一次,下午放风时,廖耀湘和杜聿明这一对昔日的战友,习惯地到外面走走。廖耀湘忽然听到隔壁有人用地道的长沙话在读报,狱中闻乡音,廖耀湘感到特别亲切,便侧耳仔细倾听起来,听着听着,廖耀湘不禁兴奋得猛一击掌,说:“光亭,你来听听,读报的是文强!”杜聿明摇了摇头,说:“建楚,别胡说了,文强早已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
  廖耀湘固执地将杜聿明拉到窗前,说:“你听听,肯定是文强!”杜聿明在窗外仔细地聆听了一会儿,惊喜地轻声喊了起来:“啊!真的是文强,他当过我的参谋长,对他的声音,我太熟悉了!”
  杜聿明和文强是1950年进功德林的,廖耀湘是1956年进功德林的。文强由于拒不认错,与大家隔离得较严。所以,同与杜聿明在一个管理所关押了6年,同与廖耀湘在一起关押了1年,可文强与他们从未见过面。
  1956年,为了加速战犯的思想改造,创造早日新生的条件,实行全国战犯大集中。这时,才准许互相谈话,交流改造心得。
  他们终于结束了“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廖耀湘紧握着文强的手,不断摇晃着,说:“老同学,我们终于见面啦。”
  “是呀,老同学。”文强重重地用双手拍着廖耀湘的双肩,“这次见面,可谓是九死一生,实在不容易呀。”
  “老同学?”杜聿明睁大着双眼,疑惑地望着双手紧握的廖耀湘和文强,“你们是老同学?”
  “是呀!”廖耀湘望着杜聿明点点头,“1923年到1925年,我在长沙岳云中学读书,我有时到明德中学听课,他有时到岳云中学听课,这样,我们便成了最早的同学。”
  “我们还是球场上的战友啦。杜司令官。”文强笑着向杜聿明说。
  “是啊!”廖耀湘点了点头,“有一次,我带队到明德中学比赛,正是寒冬腊月,只见明德一个队员穿着一件旧羊皮袍上场。明德中学的啦啦队,大喊起来,‘文家大爷,穿皮袍打篮球,真给我们明德‘争光’啦!’这位文家大少爷立刻红着脸脱下皮袍,和我们在球场上大干起来。赛后,我对他说,‘这位文家大少爷,你的球打得不错呀,请问大名?’他说,别叫我‘文家大少爷,我叫文强!你呢?’‘我叫廖耀湘,邵阳人。’从此,我俩便在长沙各校的球赛场上见面,都成了球队的好选手。”
  “想不到你们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杜聿明感慨地说。
  “后来,我们又是黄埔同学。”文强说。
  “他是黄埔四期生,我是黄埔六期生。”廖耀湘望了杜聿明一眼,“你是黄埔一期生,这样说来,你是老大,文强是老二,我是老三啦!”
  “是呀!”文强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杜聿明不解地问。
  “我笑呀———”文强卖了一个关子,停顿了一下。
  “什么?”
  “我们现在……”文强左手拉着廖耀湘,右手拉着杜聿明,“又同学啦。”
  廖耀湘与杜聿明一愣。
  “功德林的同学呀。”
  廖耀湘与杜聿明望了一下文强,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杜聿明无限唏嘘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同学啊!文强!”
  说起来这位文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1924年就加入中国共青团,1925年到广州后转为中国共产党员,而他的入党监誓人就是周恩来。1927年,他还同周恩来、朱德、贺龙一起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少校连长,以后随部队转战到四川,担任过中共四川省委常委兼军委书记,红一师师长兼政委,后因叛徒出卖被捕,成功越狱后便失去了与党的联系。万般无奈中,经国民党元老、著名将领程潜、张治中等黄埔教官的介绍,加入了国民党,抗战后加入了军统组织。
  有趣的是:文强还是毛泽东的亲戚。他的姑母文七妹是毛泽东的母亲,毛泽东是他的亲表兄。中学毕业后,文强考上了黄埔军校第四期,与林彪,周恩来的弟弟周恩寿、李大钊的侄子李运昌同班。
  在广州,他还应邀和周恩寿一起参加了周恩来与邓颖超的婚礼,与周恩寿一起送给新郎新娘的贺礼是他亲手写的一幅条幅,上面用工整的字写着“花好月圆人寿”。其时,周恩来担任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蒋介石担任校长。
  文强后来成为国民党的著名将领,40岁时被擢升为中将,是国民党军队中最年轻的中将。作为杜聿明最得力的助手,在淮海战役中担任杜聿明的代理总参谋长,成为杜聿明左膀右臂。无怪乎当文强说他们是功德林的同学时,杜聿明感到无限唏嘘了。
  廖耀湘和这些同学成立了管理机构———学习委员会。当选的学委会成员是王耀武、宋希濂、曾扩情。王耀武任学习委员,宋希濂任文娱委员,曾扩情任卫生委员。
  学习委员下面还专门设立一个图书馆,大家推选庞镜塘当馆长,廖耀湘则自动报名当了“馆长助理”,帮助庞镜塘这位馆长管理图书。另外还设立了一个墙报组,由文强负责,廖耀湘又自动报名,当了文强的“墙报助理”。
  分学习组了,廖耀湘很希望和杜聿明、文强分在一组。但他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他和杜聿明分在第一组,组长是邱行湘,组员杜聿明、廖耀湘等。
  文强分在第三组,好在与第一组同在戊字胡同,且与第一组紧紧相连,中间仅仅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壁,因而廖耀湘和杜聿明每天都可以听到文强熟悉亲切的“长沙发言”。由于相隔太近,因而,他们这三个“老同学”可以说同在一组,甚至比同在一组更为有利。因为,他们可以将两组的学习情况“互通情报”,以利于分析和判断。
  一天,文强神秘兮兮地将廖耀湘和杜聿明悄悄拉到一旁,指着发给他们的那个带有“审”字的三角形符号轻声地说:“你们知道这个‘审’字的意义吗?”
  “什么意义?”廖耀湘问。
  “这就是:审等于公审等于枪毙。”文强一边思索,一边微点着头说。他是军统局北方区区长,以善于思索出名。
  “不至于吧?”廖耀湘微微摇了摇头。
  第二天,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执着的廖耀湘拿着这个带有“审”字的三角形符号去问战管所姚所长,这位姚所长听了廖耀湘的述说后,笑了,说:“这个‘审’字,仅仅代表对一个人的历史有待审查,别无它意。”廖耀湘将答复告诉了文强和杜聿明,杜聿明对文强说:“念观,你也太多疑啦!人家要枪毙你,还让你戴着牌子说东道西,谈天议地吗?”将多疑的文强说了个大红脸。
  一个除夕之夜,廖耀湘正在和文强、杜聿明一起,议论自己的家乡,战管所的管理人员蒋大胡子走了过来,问道:“议论得这么高兴,在谈什么呢?让我也听听。”廖耀湘如实回答:“在谈论各自的家乡呢!”蒋大胡子笑着说:“想家啦?”文强答道:“我在大陆没有家。”蒋大胡子又问文强:“想不想看书?”文强答道:“想看。”廖耀湘和杜聿明也一同应和道:“我们也想看。”蒋大胡子从身后拿出一本《马·恩·列·斯选集》,翻开扉页问文强道:“这个大胡子是谁?”文强说:“马克思。”蒋大胡子又翻开一页,问廖耀湘:“这个大胡子是谁?”廖耀湘说:“恩格斯。”再翻一页问杜聿明道:“这个小胡子是谁?”杜聿明说:“列宁。”蒋大胡子吃惊不已,感叹地说:“啊!你们文化真棒呀!不看书什么都知道。”顿了顿,蒋大胡子像想起了什么,向三个人问道:“呃,三位,你们知道国民党蒋介石监狱有些什么规矩?”
  
  “这个问题,请文强回答最为适当了。”廖耀湘望着文强,“一,他是军统的,对国民党蒋介石的监狱应当最为了解;二,他自己就蹲过国民党蒋介石的监狱;三,他好学,还专门对各国监狱包括蒋介石的监狱进行过研究。”
  “廖耀湘,这个你倒是说对了,”文强爽快地回答道,“我在1931年北伐之后,被武汉政府派往重庆,了解四川军阀对中央蒋介石的态度。有个在川军任职与我黄埔四期的同学认出了我,四川大军阀刘湘立即将我逮捕,关在巴县县政府,我听过典狱官宣布的监规;又在1933年,参观过湖南的模范监狱,了解过监狱的章程,对军统的特设监狱,了解得就更多了。总的说来,这些监规大致是:第一,犯人间不得相互谩骂,违规者扣饭数顿或数日;第二,犯人之间不得斗殴,违章者罚款若干,或戴镣铐关禁闭数日;第三,国民党蒋介石的监狱,学习西方监狱的管理方法,强迫犯人‘学艺’,亦即,强迫犯人参加劳动,学一门至多门手艺,如木工、缝纫、园艺、印刷等,出狱以后,能有谋生的手段。”
  蒋大胡子一边听,一边直点头,说:“文强,你真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监狱专家呀!”
  “还有,”文强听了表扬,更有兴趣和劲头,“你们要管理好自己的监狱,必须找好‘牢头’,犯人管理犯人,这是从中国古代一直到民国流传下来的规矩。”
  “我在法国留学时,听说欧洲各国也这样。”廖耀湘插嘴道。
  “‘牢头’是非常厉害的,”文强接着说,“清代文人方楚所著的《狱中杂记》就有过详细记载。”
  “对了,”廖耀湘说,“法国大作家雨果的《死囚的日记》也有过这方面的记载。”
  “我在巴县监狱中,”文强接着说,“因牢头伸手向我要钱,当时我身上仅有一块大洋,怎能相给?牢头便对我拳脚相加,最后,竟至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脑袋按到尿缸里。所以,抓好‘牢头’是管好监狱至关紧要的一环……”
  方强滔滔不绝地讲着,廖耀湘、杜聿明尽自己所知不断地补充着,蒋大胡子则掏出笔记本,用自己认识不多的字记着。
  几天之后,功德林“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几条胡同的各个房间里,都贴了一张八开纸,上面用油印机印着十几行仿宋体字:“功德林规章:第一,犯人之间不得相互谩骂,违者批评和自我批评;第二,犯人之间不得斗殴,违者书面检讨……”
  文强、廖耀湘、杜聿明看了以后,非常高兴,他们无意间的谈话,竟得到如此的重视,这充分说明,共产党的干部,对他们这些战犯确实是十分尊重的。
  几天以后,管理所将他们这些战犯编成几个劳动组,功德林里摆满缝纫机、织布机、卷烟机、棕绳机……
  文强被安排在织布组,廖耀湘被安排在糊纸盒组,杜聿明被安排在缝纫组,并任缝纫组组长。
  这三位昔日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友,劳动得都十分认真。
  文强坐在织布机旁,唧唧复唧唧,认真梳理着每一根棉纱;廖耀湘坐在一个小木桌旁,仔细地糊着每一个纸盒;杜聿明坐在缝纫机旁,用心地缝制着每一件衣服……
  一天,廖耀湘的帽子后面撕开了一条口子,杜聿明说:“来,建楚,我给你补一下。”
  “我等着戴去劳动呢!别补了吧。”廖耀湘有些焦急。
  “我用最快的速度给你补好。”杜聿明将廖耀湘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缝纫机响了几下,杜聿明踩得过急,突然“咔嚓”一声,缝纫机的针头断了。
  杜聿明的头上冒出了汗珠。
  “怎么啦?”廖耀湘问。
  “缝纫机的针头断了。”杜聿明心里有些紧张。
  “断了一个针头也值得这么紧张?”站在一旁的文强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可不能这么说啊,”杜聿明擦了额上的汗珠说,“以前在战场上,就是毁了一百辆坦克,我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现在可不同啦,我们是战犯,弄坏了东西,人家就可以‘战犯故意破坏公物’论罪。所以,我这个缝纫组组长,最怕听缝纫机断针头的声音了。”
  “真对不起,”廖耀湘歉意地对自己的老上级说,“为了补我这个破帽子,害得你担惊受怕了。”
  “这好办,”文强胸有成竹,“上次打扫卫生,我在保管室外面拾了一根缝纫机针头,用它换上就行了!”
  “好,”杜聿明如释重负,“还是我的参谋长心细。”
  换上缝纫机头,缝纫机又在杜聿明脚下均匀地响了起来。
  廖耀湘的帽子补好了,文强拿过去左右看了看,说:“补得不错,就是脏了一些,这虽然不是过去的将军帽,但我们也得注意外部形象啊!拿去洗一洗吧!”
  “好!”廖耀湘顺从地将补好的帽子接了过来,立即倒水洗了起来。
  洗好后,挂在后院晒衣物的铁丝上,就劳动去了。过了十几天,这顶帽子还挂在后院晒衣物的铁丝上。文强看到后,便回院内大喊:“这顶帽子是谁的啊?晒在这儿这么多天了都没收。”
  院内没人吱声。文强对廖耀湘说:“建楚,这是不是你的那顶帽子啊?”廖耀湘放下正在看的书本,走出来一看,说:“不是的。这人也真糊涂,一顶帽子晒了这么多天也不来收。”说完,又回屋捧着书本专心看书去了。文强再次走出去一看,只见帽上印着一个“9”字。他隐约记得廖耀湘的帽子是“9”号,便对廖耀湘说:“建楚,这顶帽子很可能是你的呢!上面印着‘9’字。”廖耀湘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书本,再次走出去一看,呵呵一笑:“看你,念观,这明明是‘6’号何文鼎的帽子嘛!”文强又去找来骑兵军军长何文鼎,何文鼎一看,大声喊道:“这哪是我的帽子啊!明明是9号廖耀湘的嘛!”原来是俩人站的方位不同,所以一个看成了6号,一个看成9号。文强拿过来仔细一看,帽子有杜聿明缝补的针线,便重重地将帽子戴在廖耀湘头上,说:“光亭亲自给你缝补好的帽子你都丢了,难怪你将校长给你的千军万马都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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