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茑萝行





作者:郁达夫

  (本篇于一九三六年收入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埃德加·斯诺编的英文版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时,题为《紫藤与茑萝》,正文前引有《诗·小雅·倛弁》中:“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诗句,作品开头有“不幸的妇人”的称呼。英文的原文如下:
  WISTARIA AND DODDER
  The wistaria and dodder
  Cling to the pines ccypresses THE SHI CHINC
  UNHAPPY WOMAN。——编者注)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驶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着陌生行人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教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来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忽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作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里,作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丧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那时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像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外国国立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洁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吧,一则虽因为一天一天的挨过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呵,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边念着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英文:霍斯曼的《什罗浦郡的浪荡鬃》。——编者注)里的
  Come you home a hero
  Or come not home at all,
  The lads you levave will mind You
  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这几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吧。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作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会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气,想解决这生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有这一种想头,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到这里,或者要骂我没有责任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推给我负的,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作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现代的社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这不过是现在我写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处,但那几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得尽情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一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他说:
  “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巳A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这样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查特顿,英国诗人。——编者注)样,一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荣心,有自尊心的呀!请你不要骂我作播间乞食的齐人吧!唉,时运不济,你就是骂我,我也甘心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T君将A地某校的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身边值钱的衣服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薄命诗人Grabbe(格拉贝,德国戏剧家。——编者注)的传记。一贫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一样贫穷的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个银匙,明日吃一把银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传的食器吃完了。我记得Heine(海涅,德国诗人。——编者注)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钱用,但一次一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总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当铺里,换成了几个旅费,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母亲,探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里山等绿树连天的山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感着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觉。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一楼前后的山景,我口里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二句唐诗,我的心里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筐,在晴日的底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向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筐朝凳上一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止,完全是一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
  “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样,胸中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间一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时候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回家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会赎罪,作了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作牛马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像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日一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这小生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止,像这样的性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就请你答复吧。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从帐子里看出来,好像见你在与小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像看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一忽,又站起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一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里,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衣裳,一边教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恰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去。奶妈抱了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还要忽而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
  “龙儿,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记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忽,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今天天气倒还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忽,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节午后

  (原载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号,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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