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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北朝民歌




  如果说北朝土著文人诗歌大抵模仿南方风格而又远不能与之分庭抗礼的话,那么,北朝的民歌,却是与南朝民歌风格迥异,而毫不逊色。现存的作品,有六十多首,大多收录在《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中,另有几篇收在《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中。鼓角横吹曲是军乐,也用于仪仗、典礼、娱乐等场合。这些歌曲从北方流入南方,为梁朝的乐府机构所采录,所以在乐曲名称上冠以“梁”字。其中以氏、羌、鲜卑等少数民族的歌谣为多,也有一些出于汉族。
  质朴粗犷、豪迈雄壮,是北朝民歌最显著的特色。这和北方的地理环境、民俗文化、生活方式有直接的关系。北方没有南方那样繁密而多彩的植被、曲折而湿润的水网,景观缺乏细部的变化。然而大自然在这单调之中,充分显示出它的严峻、崇高、阔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大会注意细微的东西,目光总是被引向高远之处,看到的是巨大的世界。久而久之,人的心胸也就随之扩展,形成粗犷豪迈的性格。其次,北朝民歌大多出于当时的少数民族,他们原来都是以游牧为生的,社会结构又有军事化的性质。游牧生活不像农业生产那样安定,那样井然有序、有耕耘必有收获,而是充满了变化和风险。各部落之间,也少有文化礼仪的虚饰,谁有力量谁就去征服。在与自然、与敌手的严酷斗争中,造就了民众的强悍气质,他们不会喜爱南方人那种温柔缠绵的歌。
  南朝民歌是城市中的歌,是酒楼和贵族宴会上由歌女们演唱的风情小调,北朝民歌却是在多种多样的生活中产生的。有些题材,如战争生活、北地风光,在诗歌中表现出来,自然就有一种不同于南方歌谣的气象。就如庾信、王褒等人到了北方,即使单纯写景的作品,也比原来在南方之作来得雄壮。
  也正是因为北朝民歌产生的背景复杂多样,所以尽管现存的数量较南朝民歌远为少,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却远比南朝民歌来得广泛,涉及社会的各个方面。以下大略分为几类加以介绍。
  一类是反映北地风光、游牧生活的歌。这里有最著名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是当时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据有些学者考证,敕勒川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歌中唱出北方大草原广阔无垠、浑沌苍茫的景象,表现了开阔的胸襟、豪迈的情怀。后面描绘水草畜牧之盛,抓住特点,大笔如椽,并且充分体现出人对自然的自豪。据《乐府广题》说,东魏高欢攻西魏玉璧,兵败疾发,士气沮丧,高欢令敕勒族大将斛律金在诸贵前高唱此歌,以安定军心,可以推想它的音乐也一定是雄强有力的。
  北方游牧民族的社会组织原来是军事化的,尚武是一贯传统。进入中原后,虽生活方式、社会结构逐渐改变,但民族精神仍旧勇悍好强。加上北朝战争不断,更刺激了这一点。因此在民歌中,多有对尚武精神的歌颂。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企喻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琅琊王》)

  前一首,以雄健的鹞鹰冲天而起、怯懦的群雀如水波躲向两侧的形象,赞美真男儿敢以独身敌众的英雄气概,足以感奋人心。后一首写爱刀甚于少女,有一种独特的情味。这里顺带提及《杂歌谣辞》中的《陇上歌》。这是汉族的歌,内容系歌颂为抵御匈奴刘曜而战死的陈安。语言朴素,内容浑厚,也是相当出色的作品。“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长矛左右盘,十决十荡无当前”,写得气势飞扬;“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显出无限感慨。
  长期的战乱,致使人民流离失所,甚或转死沟壑。反映离乡漂泊之悲,徭役、从征之苦,也是民歌中常见的内容。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歌辞》)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狄谷中,自骨无人收。(《企喻歌》)

  这二首诗都是写悲苦的情调,前一首苍凉深切,后一首以嘲弄的口气发出对死亡的悲叹,明快豪爽中包含了复杂的情绪,但都不是陷入长叹短吁、哀哀凄凄,总不失男儿本色。还有一些反映下层民众贫苦生活的歌,是南北朝文学中少有的。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雀劳利歌辞》)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幽州马客吟歌辞》)

  这二首短歌,都是以直捷了当的语言,道出社会生活中的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前一首以雀为喻,“长嘴”说机灵滑头的人,“短嘴”说老实本分的人。生活中总是前者得利,后者倒霉。后一首明明白白:没有钱就不能像样地做人!言外自然有对财富的渴望。诗中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普通人民的内心本色语。而就是因为简单,才格外深刻。
  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歌,是北朝民歌中数量最多的一类。但与吴歌、西曲相比,因为有了对照,更容易显出差别来。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褝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折杨柳枝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折杨柳歌辞》)

  北方民族保存着较多的原始风俗,在两性关系上,远没有汉族那样复杂的礼数。在他们看来,男欢女爱,男婚女嫁,原是很简单的事情,没有什么需要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地方。“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这是对婚姻之事最简单直截的看法,爽快无比。《地驱乐歌》咏唱幽会,情人不至,却毫无哀伤,只是简截地指斥对方,同南方民歌中的情调大不一样。还有那些女子埋怨家中不让她们及早出嫁的歌,更是以口道心,毫无遮掩。像上面那首《折杨柳枝歌》,前二句起兴,意思说岁岁年年,树不见老而人易老,下面不说自己,却利用老人喜爱孙辈的心理打动对方,写得真淳而有趣。有的甚至唱道:“老女不嫁,蹋地呼天!”(《地驱乐歌》)这样的泼辣简直是南方人想都不敢想的。总之,这些表现爱情与婚姻的民歌,都直接表现了热烈的生命冲动,很值得珍视。不过,在北方情歌中,个别也有婉媚的风格,可能是受了南方民歌的影响。上面所列的最后一首,就可以看出。
  将北朝民歌与南朝民歌相比较,可以大略概括如下:在感情表现上,北朝民歌以直率粗犷为特征,少有南方民歌那种婉转缠绵的情调;在语言风格上,北朝民歌以质朴刚健、富有力感见长,没有南方民歌那样华美的文辞、精致的手法,更不用双关隐语的技巧。在诗歌形式上,也以五言四句体式占优势,约为百分之六十。其余多为整齐的七言、四言诗,杂言体较少。但这里要指出一点,即许多诗是经过翻译的。如《敕勒歌》,《乐府广题》说:“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指汉语)。”又《折杨柳歌》有“我本虏家儿,不解汉儿歌”二句,则可见原非汉语。翻译是一种再创作,这方面的成绩也值得赞美。
  最后,再专门来谈《乐府诗集》中收于《梁鼓角横吹曲》的《木兰诗》。这首诗宋初编的《文苑英华》题为唐韦元甫作,其他宋人著作也有认为是唐人作的,所以其产生年代尚有争议。不过,多数研究者认为它是北朝民歌,而可能经过唐代文人的修改润饰。这是一首叙事诗,一向被认为是北朝民歌的代表作。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在民风勇悍,战争连年的北朝社会中,完全有可能发生过女子扮男装从军杀敌的真实事件。这种事情最容易引起社会中的好奇心理,因而流布开来,逐渐形成一个文学故事。在这首诗中,故事的传奇性,人物的英雄性格,收尾的喜剧色彩,都反映了普通民众的生活理想和审美趣味,反映了人们在平凡生活中对不平凡事物的爱好。木兰这个人物,被塑造成十分美好的形象。她有对父母的挚爱,有勇毅的个性,也有女子对家庭的眷恋,归来后一节,又写出她的美貌和富有生活情趣、机智活泼的一面。总之,作者把自己所要求的人物品性都赋予了她,使她成为一个健康明朗、充满人情味的女英雄。所以,自古及今,她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
  诗歌的语言,有着浓郁的民歌风味。那些浅近、轻快的叙述文笔,和口语化的、穿插在全篇中的对话,造成了活跃的气氛。“东市买骏马”以下四句,“旦辞爷娘去”以下八句,“爷娘闻女来”以下六句,连用排比重叠句式,显得节奏明快、音调和谐。中间“万里赴戎机”以下四句,文字精整,高度概括,从全篇的剪裁来说,起了重要作用,只是锤炼的痕迹很重,与全诗不太统一,可能是经过文人改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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