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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陌上桑》与《孔雀东南飞》




  《陌上桑》与《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民歌中的最优秀的作品,也是叙事诗的代表作。
  《陌上桑》一名《艳歌罗敷行》,又名《日出东南隅》,是一篇喜剧性的叙事诗。它写一个名叫秦罗敷的美女在城南隅采桑,人们见了她都爱慕不已,正逢一个“使君”经过,问罗敷愿否跟他同去,罗敷断然拒绝,并将自己的丈夫夸耀了一通。《陌上桑》的母题渊源甚远。中国古代的北方盛产桑树,养蚕业也相当发达,每当春天来临,妇女们便纷纷采摘桑叶,《诗经·魏风》的《十亩之间》,对其情景有生动的表现。由于采桑之处女子很多,所以,其地也往往成为男女恋爱的场所,《诗经》中所吟咏的“桑间濮上”之地,便是如此。由此,也产生了许多有关采桑女的传说故事,其中的一个主要母题,就是一过路男子向一采桑女子求爱。上古的大禹涂山女传说,春秋的解居父传说,鲁国的秋胡妻传说等等,都是具有这种母题的故事。《陌上桑》则是这一母题在汉代的变奏(辛延年的《羽林郎》其实也是这一母题的变奏)。不过,和前此的具有这一母题的传说故事相比,《陌上桑》更富于浪漫性和诙谐性,体现了汉代文学的长足进步。《陌上桑》的浪漫性,主要表现在诗歌前半部对于罗敷美丽的描写方面。秦罗敷似是汉代美女的通称,比如在稍后的《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之母要为儿子再娶的,就是“可怜体无比”的“东家贤女”秦罗敷,她与《陌上桑》中的秦罗敷当然不会是同一个人。《陌上桑》中写秦罗敷的漂亮非同一般: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否?”……
  对罗敷的美丽,作者没有直接加以表现,而是通过描写人们见了罗敷以后的种种失态来间接表现的,这和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通过描写那些特洛伊长老们见了海伦以后的惊奇与低语来表现海伦的绝世之美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罗敷的美丽,既使行者、少年、耕者、锄者们惊羡不已,也使路过的使君立马踟蹰,这似乎会引向一个邂逅的浪漫故事(如《诗经》里所经常表现的那样)。但此诗作者却无意于如此表现,毋宁说,他是希望用伦理爱来否定浪漫爱的。因此,在罗敷断然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为由拒绝使君的求爱以后,诗歌转入了罗敷对于丈夫的夸耀: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罗敷从丈夫的打扮之豪华讲到身份之高贵,从相貌之英俊讲到风度之翩翩,极尽夸张之能事。作者的意图,在于让罗敷说得高兴,则使君自然听得扫兴。可以想象,当一心以为艳遇之将至的使君不仅受到罗敷“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严词拒绝,而且还听到罗敷的夫婿在财产、地位、容貌、风度等各方面都胜过自己时,他该是如何的狼狈!
  这篇作品既满足一般人喜爱美丽女子和浪漫故事的心理,又不在这方面过分展开,以顺合社会的正统道德观;同时,在以夫妻关系的伦理爱否定邂逅的浪漫爱时,又避免了枯燥无趣的道德说教,和破坏和谐气氛的严重结果(如“秋胡戏妻”故事中秋胡妻的愤而自杀)。它以浪漫性的描写开始,以诙谐性的喜剧结束,所以得到人们普遍的欣赏。《陌上桑》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很大的影响,后世大诗人如曹植、陆机、杜甫、白居易等都莫不为之醉心倾倒,不少人写过对此诗的模拟之作。
  如果说《陌上桑》是汉乐府民歌中虚构性叙事诗的代表作,那么《孔雀东南飞》就是汉乐府民歌中纪实性叙事诗的代表作。后人把《孔雀东南飞》与北朝的《木兰诗》及唐代韦庄的《秦妇吟》并称为“乐府三绝”。《孔雀东南飞》原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最早见于南朝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诗前小序说: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一本“时”下有“人”字)伤之。为诗云尔。
  此序是汉以后人的语气,倘作序者并非诗的作者,则此诗很可能原是民间创作,后来又经过文人的加工,才成为徐陵所录的定本的,而作序的人,也可能就是加工者。全诗长达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字,不仅是汉乐府民歌中,也是中国诗歌中罕见的长篇叙事诗。
  《孔雀东南飞》写一个封建社会中常见的家庭悲剧。男主人公焦仲卿是庐江府小吏,与其妻刘兰芝感情甚笃。但焦仲卿的母亲却不喜欢儿媳,焦仲卿又常因公不在家,在此期间婆媳矛盾颇为激烈。刘兰芝向丈夫诉苦,说自己忍受不了婆婆的苛刻,焦仲卿去劝说母亲,却反被母亲骂了一通,并逼他休妻再娶。焦仲卿依违于母亲与妻子之间,不免进退维谷,于是他劝刘兰芝回娘家住一段时间,等他办完公事后再来接她。刘兰芝含泪而别,回到娘家。过了一段日子,县令和太守相继遣媒为子求婚,刘兰芝的哥哥逼迫她答应,刘兰芝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暗暗下了死的决心。婚期前一天,刘兰芝与闻讯赶来的焦仲卿抱头痛哭,约定“黄泉下相见”。在太守家迎亲之夕,刘兰芝与焦仲卿双双自杀,两家将他俩合葬在一起。这个悲剧,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只能听凭别人决定自己命运的不幸处境,在中国文学史上,作者第一次从这种悲剧中发现了深刻的人生教训和社会意义,并用汉末时已臻于成熟的五言诗体作了完美的体现。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技巧上,此诗都在中国文学史上发生过很大的影响,直到现在为止,它还被不断改编为各种剧本,为广大人民所喜爱。
  《孔雀东南飞》成功地塑造了一些人物形象,如刘兰芝、焦仲卿、焦仲卿母、刘兰芝兄等,这在前此的诗歌中是看不到的。在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时,作者调动了各种叙事文学的手段。首先,此诗善写人物的对话,诗中有焦仲卿语,有刘兰芝语,有仲卿母语,有兰芝母语,有兰芝兄语,有县令语,有主簿语,有府君语,或繁或简,而一一符合人物的身份。正如沈德潜所说:“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古诗源》)其次,此诗善写人物的动作,如用“捶床便大怒”写焦母的泼辣,用“大拊掌”写刘母的惊讶,用“事事四五通”写刘兰芝的心烦意乱,用“进退无颜仪”写刘兰芝被休回娘家时的尴尬情形,用“举手拍马鞍”写刘兰芝和焦仲卿最后一次相会时的沉重心情,凡此,均写得生动逼真,使人如见其形。再次,此诗善写人物的心理,如写焦仲卿闻变赶来与刘兰芝相会,听说刘兰芝已答应再嫁,便说:“贺卿得高迁!”这句话表面上表现了焦仲卿对刘兰芝的讥讽,但实际上却正反映了焦仲卿对刘兰芝的爱恋。又如焦仲卿与刘兰芝相会回家后对母亲说的“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也借天气的突然变化来隐喻自己的绝望心境。凡此,均可见此诗对于人物心理的刻划是非常真实生动的。此诗总的风格是写实的,但是其中的铺排描写及结尾处理却颇富浪漫色彩,如其结尾云: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以枝叶的相交与鸳鸯的和鸣,象征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绵绵不绝,其构想极为优美迷人。这种余音袅袅的浪漫结局,对于后来的类似故事有很大影响,如韩凭夫妇故事及梁、祝故事等的浪漫结尾,都深受此诗影响。此外,此诗语言生动活泼,剪裁繁简得当,结构完整紧凑,都达到了汉乐府民歌的最高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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