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我的生平

作者:杨振宁




  忆记童年韶光
  
  我是1922年在安徽合肥出生的,头六年生活在合肥。我有一张我一生最早的照片,我坐在我母亲的膝盖上,站在旁边的是我父亲,那时候他是安徽省安庆一个中学的数学教员,后来考取了安徽省留美公费,到美国去念书。这是1923年秋天,在他出国前夕,我们一家三个人在我家的小院子里照的一张照片。那时我父亲穿的是长袍马褂。1928年,我六岁的时候,我父亲得了美国的博士学位回国,我母亲跟我到上海去接他。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去了厦门,因为我父亲就任厦门大学数学系的教授,我们在厦门住了一年。
  我们在厦门大学的住宅,就在海边,那个时候厦门大学教授的房子是一座一座小洋房,离海只有50米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大海。沈从文曾经讲“是海放大了我的感情和希望”,我觉得这个话完全符合于我当时的经验。
  我们在厦门呆了一年,1929年我父亲接受了清华大学的聘书,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又从厦门经过上海到了北平。我在北平前后住了8年,一直到1937年。
  对于清华园8年的生活,我后来写过一篇文章,讲清华园里头“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我们”是指我当时在清华的小学同学。清华那个时候学生只有几百人,所以教师也很少,教师的子弟也很少,加起来不过50个人。所以学校里头的一座小房子,成了清华子弟的小学,我就在那个小学念了三年级到六年级。
  我在小学念完四年以后进了北平城里的一个中学,叫崇德中学,现在改了名字叫做北京市第三十一中学。那时在北平、在上海都有很多的外国教会设立中学,当时的北平,我没有看到过统计,不过我想有一半的中学是外国教会设立的。崇德中学就是几个外国教会设立的中学之一。
  今天回想起崇德中学的4年,最深的印象是当时中国共产党在中学生中的巨大影响。那个时候,内忧外患,是非常不稳定的一个时代。那个时候国民党因为组织能力不够强,又非常腐败,所以他们没有很大的宣传的本事,可是地下共产党非常厉害,在每一个中学里面都有少年民族解放先锋队。我记得我在中学念初一到高一,这4年之间,就接触过很多地下党所给年轻的同学看的小册子。
  
  志存高远,学在西南联大
  
  1937年抗战开始了,1937年到1938年是我们一家逃难的一年。1937年的夏天,回到了合肥,在合肥住了几个月以后,南京失守。合肥离南京的距离很近,所以当时的合肥人心惶惶。我们后来经过了很艰难的道路,经过了前山、太湖,最后到了汉口,从汉口坐了火车到了九龙,从九龙坐船到了海防,然后坐火车到了昆明。因为清华大学那时搬到了昆明,跟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并,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我父亲要到西南联合大学继续做数学系教授。
  到了昆明以后,我又在昆明读了一学期的高二。那时流离失所的中学生非常多,所以重庆的教育部颁发了一个命令,说是不需要有中学文凭,就可以报考大学,叫做同等学力。所以我就以同等学力的资格报考大学,考入了西南联大。
  当时的西南联大非常简陋,1938年到昆明的时候还没有校舍,就借了叫做昆华农校的一些房子。可是这些房子远远不够,所以就把理学院、工学院留在昆明,把文学院放到了蒙自,蒙自是在昆明南边的一个小城市。
  当时西南联大有一位大学者陈寅恪,他在那儿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南湖即景》:“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歌声杂醉醒。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这最后四句,我想今天的年轻人不一定能够完全地体会,“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陈先生很显然是有点怕,这一次南渡有点像北宋南渡到了南宋,就再也回不去了。这种心情我想是今天的年轻人不容易了解到的,可是每一个年轻人我认为都必须要知道,当时中华民族怎样的困难。
  西南联大后来在一年之间赶盖了一些房子。当时的学生宿舍都是茅草房子,地面是土。一个房子是从一面进去,有一条路一直通到对面,路的两面,每一面各有10张双层床,加起来有20个床位,住40个同学。每一个同学面前有一个小书桌,我们的一切家当就在床底下跟书桌上。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在西南联大前后生活了7年。头4年是本科生,得了学士学位,以后又念了两年研究院,得了硕士学位。后来因为当时家里经济情况非常困难,我父亲的薪水因为通货膨胀不能应付家用,所以我就做了一个中学的数学教员。在那一年里,虽然我一方面做中学教员,但另外还有很多的时间,所以我跟西南联大的物理系有密切的关系。这7年对于我一生的研究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
  1938年秋天,日本人对昆明进行大轰炸,西南联大的很多教授都纷纷搬到乡下去。1940年秋天,有一次空袭,我们租的房子院子里中了一弹,幸亏我们全家都在防空洞里,所以没有人死伤,可惜东西都丢掉了。后来我们就搬到乡下去了。西南联大的教授搬到两个村子,一个在西北郊,叫做龙元村,一个在东北郊,叫做钢布村。那时龙元村有一个小地主,他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打谷场,环着这打谷场有一些很简陋的房子,在这些简陋的房子里就搬去了差不多十家清华的教授。我们一家就住在这样一个简陋的房子里,窗户上的纸都破了,但还算是当时环绕着打谷场最好的几间房子。另几间房子是梅贻琦校长的房子。
  
  师从吴大猷,人生第一大幸运
  
  在这样艰苦的情形之下,我在西南联大的7年所学到的是对我一生的工作有决定性影响的物理学。当时西南联大有很多有名的教授,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位中有一位是吴大猷教授。吴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因为我在四年级的时候根据当时的规定,需要写一篇学士论文,学士论文不一定是新的研究工作,可是必须要写出来至少对于某一个领域当时的前沿工作有一些了解,或者是一个报告。我去找吴先生请他指导我写学士论文。他给了我一篇文章,题目是《分子物理学与群论》。分子物理学跟群论当时是非常热门的题目,20世纪的物理学有决定性的、革命性的发展,其中最有名的三项发展是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跟量子力学。这三个发展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大贡献。尤其是量子力学,量子力学影响了今天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比如说你手里的手机,里面有半导体元件,半导体元件就是因为有量子力学。量子力学发展的时候并不知道将来有半导体元件,可是通过量子力学所介绍出的新观念,到50年代就发展出了半导体。量子力学是1925年到1930年发展出来的,以后物理学家把新发展出来的量子力学应用到各个领域,其中非常重要的领域就是分子学。所以把量子力学应用到分子物理学是一个热门的题目。而在这个应用里很快就发现,“对称”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理,而要想把它了解清楚,就要知道它的数学语言“群论”。吴先生给我的那篇文章就是讲群论在分子物理学里的应用。
  我把这篇文章拿回去读了以后,写了我的学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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