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作者:韩静慧




  无法原谅的伤痛
  小时候,我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敏感而脆弱。从懂事那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打针吃药生活。没有玩具,也很少有伙伴,因为母亲怕我累着,总是严格地禁止我和小伙伴们出去乱跑。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一只小花狗陪伴着我,它让我没有恐惧,没有孤独,只有友爱和温暖,可是有一天……
  那一天,放学后,我就领着我的花狗和一群小伙伴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扑棱地飞到了田野上。
  我们挖满了一篮篮的苦苦菜,割完一捆捆的猪毛毛草,便一头扎进茫茫无边的高粱地里。大家瞪着小眼睛,仔细搜寻长了乌面的高粱秆,发现后便立刻踮起脚尖,扬手把它拉弯到眼前,“咔嚓”一声掰下穗子来。然后剥开外层的绿皮,把胖乎乎的乌面肉塞进嘴里,那绵软清香的味儿,真是让你吃了这根想那根,吃得个个黑牙齿、黑嘴巴。还有淘气的小子,用成熟的老乌面把脸涂成小鬼似的,猛地大喊:“乌面面,乌面面,撑破小鬼的肚脐眼儿。”
  等我们一个个小肚皮都已经撑得滚圆滚圆后,我们放下各自的篮子,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那种久违了的快乐让我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那只和我相依相伴的小花狗。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高高兴兴地挎着小篮子下山了,一路上还大叫着:“乌面乌,赛窝头,气死种地的小老头儿!”等到了家,母亲问我:“小狗呢?”我才想起来。等我再跑到高粱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任我和母亲怎么在垄沟里一次次地穿行寻找、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应。
  我坐在地头上流泪,说什么也不肯回家。
  第二天,闻着狗肉的香味我走进了邻村的一个院子,小花狗的皮血淋淋地挂在那家的墙上!还在往下滴着猩红的血液!我趴在他家的锅沿上看着被煮在锅里的小花狗,哭得悲痛欲绝!
  父母虽然都很伤心,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的生活理念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件事情在父母的与人为善原则下不了了之了!可我却永远都不想原谅,也无法原谅。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时候,只有过年时我才能穿上一身漂亮的衣服;但这身衣服带给我的快乐却很久很久。可是,在我6岁那年的夏天,有一身衣服给我带来的却是永远的忧伤和遗憾……
  从我懂事那天开始,婶婶就常常偷偷地告诉我:“你的姥爷是有名的大地主,有很多很多的地,都是外人给种的。”所以,从四五岁开始,我幼小的心里就对姥爷有了一个坏印象:满脸横肉,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身穿印着大月亮的长衫,像“周扒皮”那样顶坏顶坏的老家伙。
  因为姥爷是地主,母亲在村里处处受气,父亲也受牵连停职检查。因为姥爷是地主,有一段时间,哥哥一走出院子就被小伙伴追打。那些时日,忧伤的气氛笼罩着我们这个家,看着母亲那哀伤的眼神,小小的我就非常痛恨那个地主姥爷。
  不久,老地主来看女儿了。他穿的不是印着月亮的长衫,而是一件白白的大褂,胡子很长很长,左腿有毛病,走路一颠一颠的。看见他和善的脸,笑眯眯的眼睛,让我无法把他与“周扒皮”画等号。
  老地主摸着我的头,一声声地叫我“黄毛丫丫”,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那满提兜的糖果虽已减去了我心中大半的敌意,可是仍觉得别扭。我撅起嘴,把身子扭来扭去,不愿意搭理他。
  母亲让我陪老地主去商店,我不高兴去。老地主说:“我去给三丫丫买身衣服穿。”我知道电影上的那些坏蛋总用好吃的好玩儿的来拉拢小孩儿,心里想:哼,我才不上坏地主的当。老地主没办法,拄着拐棍孤单单地走上了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我看姥爷走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旧得不能再旧的小破袄,终于顶不住新衣服的诱惑,悄悄地跟在老地主的身后走出了家门。
  那一年家乡正闹虫灾,从树木、谷地、菜地爬出的虫子有如春暖花开时从杨树上飘下来的树狗子,一条条黑乎乎地爬满了大路小路,走在路上倘若你不及时抖抖身子,虫子便会顺着你的裤脚爬上来。
  我看见许多黑色的虫子挡住了去路,便闭上眼睛夸张地惨叫,老地主听见了,跑过来将我背在背上。老地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费劲地向前挪动着步子……我听着老地主的喘气声,想着故事书上的那个坏地主“周扒皮”,想象着我的姥爷当年是怎样地剥削人,怎样地打骂那些长工,心中立刻充满了厌恶:哼,我就让你背着,也剥削剥削你。
  到了城里,老地主说:“三丫,下来吧。”我扭了一下屁股:“不,我累。”老地主只好又背着我往前走。到了商店,老地主说:“三丫,这回该下来了。”我又扭了一下屁股:“不,人多,我害怕。”
  老地主没办法只好走进商店,将我放在柜台上,然后指着架子上的新衣服,一件件的让我试。回来的时候,穿着新花衣服的我又趴在老地主的背上让他又背了三里地。
  到了家门口,母亲发现我趴在老地主的背上,上前就将我毫不留情地抓了下来,一巴掌搧过去:“多大个丫头片子还让姥爷背,不知道你姥爷腿不好呀。”我翻着眼珠说:“谁让他是老地主呢,我也剥削他一下。”
  母亲一听翻身去找棍子,我一溜烟逃到了爷爷家,去告老地主和妈妈的状。爷爷抚着我的头说:“丫丫,天下的事很难说清,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人很难用一句话或两个字来分类的。你姥爷虽然是个地主,但却不是一个坏地主,他从一个穷苦的学徒工到商店的老板,靠自己的血汗钱买了不少土地,一年年积累下来就成了一个富裕大户。可是他对乡亲们很好,很和善,谁家有为难的事情他都帮忙。解放那年在给他划成分的时候,不少群众都联名反对将他划为地主,但他的地很多,家业很大,最后还是破例被划成了中农。
  然后,爷爷给我讲了一个只能在电视上、故事书里看到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在文学作品里只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而在爷爷的口里这个解救八路的人却是我的姥爷——一个地主。
  “在你妈妈13岁的那一年秋天,两个八路军小战士在一次战斗中和部队走散,在被敌人追击弹尽粮绝,身体受伤的时候跳进了你姥爷家的大门,你姥爷把他们藏起来,每日三餐吃的是家里最好的东西,没有药你姥爷就骑着马到很远的地方去买。两个月以后因为外人告密,你姥爷的家被围,你姥爷从后门放走了两个战士,结果遭到了毒打,折了一条腿,后来家里变卖了许多地产才将他从局子(监狱)里保出来……”
  爷爷说到这里,我的眼睛早已湿润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爬起来往家里跑,可是到家的时候,母亲说姥爷已经走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盼望着姥爷能再到我家来,我要带姥爷到美丽的河边散步。幻想着有一日我会钻到姥爷的怀里,摸一摸他那长长的胡子和他那总是笑眯眯的眼睛。
  可是,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姥爷,他回到家里第二年就死了,那一年他71岁。
  姥爷,您为什么不给外孙女一次补过的机会?您知道吗,多少年过去了,每当一想起那爬满虫子的黑乎乎的小路,我的心里就很痛很痛啊!
  
  [作家登台]
  韩静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M4青春事》《从延安到莫斯科》《黑色证据》;长篇童话《笨小孩合子和小水人们》;小说集《绿草青青》《阴差阳错》《一盒空了的火柴》;散文集《慢慢长大》等。作品曾获“首届冰心儿童文学奖”“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