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走出一道人生的风景:林斤澜

作者:唐功杰




  他和汪曾祺趣味相投,并称“文坛双璧”。他是著名短篇小说家,素有“短篇圣手”之誉。他语言风格独特,认为小说应该在语言上下功夫。2007年9月25日,由北京作协主办的第三届北京文学节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84岁的他获得终身成就奖,授奖词说,他一生致力于小说艺术的探索,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有独到发现与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创作极具启发意义。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称,获奖是对他创作一生的肯定,他为此感到光荣。这位在写作之路走出一道人生风景的老作家就是:林斤澜。
  (编 者)
  
  【作家档案】
  林斤澜,浙江温州人,1923年生,1945年毕业于国立社会教育学院,1949年后到北京市文联创作组从事剧本创作,1956年出版第一本书——戏剧集《布谷》。以后发表的作品大多为短篇小说,一般取材于农民或知识分子的现实生活,讲究构思立意,风格清新隽永,独树一帜。短篇小说《台湾姑娘》因在题材和写法上新颖独到,曾引起读者注意。以后写了一系列以浙江农村为背景的短篇小说,1987年结集为《矮凳桥风情》出版,一时为人传诵。这些作品语言凝练、含蓄,兼融温州方言于其中。作者以浓缩的结构、突兀跌宕的情节,白描出一系列人物形象。林斤澜出版的小说集还有《春雷》《山里红》《石火》《满城飞花》《十年十癔》《林斤澜小说选》,文论集《小说说小》,散文集《舞伎》等。其小说多取材于北京郊区农村生活和知识分子的遭际,以散文的笔法,着力表现一种特殊的氛围,结构精巧多变。
  
  【作品选读】
  春 风
  林斤澜
  北京人说:“春脖子短。”南方来的人觉着这个“脖子”有名无实,冬天刚过去,夏天就来到眼前了。
  最激烈的意见是:“哪里会有什么春天,只见起风、起风,成天刮土、刮土,眼睛也睁不开,桌子一天擦一百遍……”
  其实,意见里说的景象,不冬不夏,还得承认是春天。不过不像南方的春天,那也的确。褒贬起来着重于春风,也有道理。
  起初,我也怀念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名句是些老窖名酒,是色香味俱全的。这四句里没有提到风,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
  北京的春风真就是刮土吗?后来我有了别样的体会,那是下乡的好处。
  我在京西的大山里、京东的山边上,曾数度“春脖子”。背阴的岩下,积雪不管立春、春分,只管冷森森的,没有开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轰轰呼啸,飞沙走石,扑在窗户上,撒拉撒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冰开裂吧。嘎的一声,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间,我住的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咯啦啦、咯啦啦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臂腿,浑身关节挨个儿咯啦啦、咯啦啦地松动。
  麦苗在霜冰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鞭鞋,穿老羊皮背心,使荆条背篓,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北国的山民,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到喜欢得不行时,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要不,请想想,柳丝飘拂般的抚摸,细雨滋润般的体贴,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能不怀念北国的春风!
  
  打了儿子一枪
  林斤澜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新来一位国文老师倪先生,圆圆胖胖笑眯眯,穿灰绸长衫,青布圆口鞋,上课尽地方土话。当年规定上课要讲国语,特别是国文课。倪先生不会讲,听说也没有学历,是乡下请来的教私塾的夫子。但人极和气,到他屋里送作文本子,总叫坐,从背后“洋油箱”——原是盛煤油的铅皮长方桶——里摸出一个光鲜橙红的瓯柑,笑眯眯地放在你面前。他批改作文本子不批“通顺”“遒劲”“不落窠臼”,这样两个四个的字,总要写上几行,不用“之乎者也”,用“的了吗呢”,用得也多,仿佛句句都有。字也圆圆胖胖的,字里行间也笑眯眯的。
  倪先生课堂上讲些什么,全记不得了。却有回在礼堂上讲几句话,叫人震惊不能忘记。
  那时候每星期一早上,全校到礼堂做“纪念周”。必有一位老师讲话,那天轮到倪先生,一切礼仪完毕,他慢吞吞走到讲台上,上身前俯——一个圆胖的鞠躬,开口是土话,那是更应当讲国语的场面,别的老师微笑。
  “今天我要请个假,讲几句话就赶航船回家。昨天从乡下带信来,土匪抢劫,打了我儿子一枪……”
  全场唏嘘一声。
  倪先生抬起胖胖的右手,指着前胸锁骨下面,确实还是笑眯眯地说:“……这里打进去……”
  倒着脚,转过圆圆的身体,胖胖的右手背过去,努力上抬,上抬,抬到恰当地方。
  “……这里打出来……”
  再倒着脚,转过身体,还用土话说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说的什么,不是现在记不得,是当时就听不进去了。
  “……航船开船时间到了,我请个假……”
  上身前俯,下台,朝外走,大家的眼睛都盯在灰绸长衫,那圆轮轮的后背上。
  倪先生只教了一个学期,就没有接到聘书。照旧在乡下教四书五经,也通过信,回信称“小友”,用“的了吗呢”,看得出来笑眯眯的圆脸。
  倪先生在乡下自学了日语英语,不过一开口,日本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都是听不懂的,只是自己看书做学问用。后来就在长满绿苔的木板屋里,穷“终正寝”。
  有些年,倪先生教“家馆”,好比现在的家庭教师。住在有钱人家家里,教一二个少爷小姐。但他不会应酬,空闲下来只是读书。端那种饭碗,又不像“清客”“食客”,空闲的时间是很多的。连日语英语都自学过关了。不是三家村老学究,可又不从事著作,连个手抄本也没有留下来。终生“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超级链接】
  林斤澜说老舍
  程绍国
  林斤澜是对老舍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林斤澜夫人谷叶曾说:“我们到北京那一阵,斤澜替老舍跑腿儿。”林斤澜是1950年上半年到的北京,在北京人艺创作组。调到北京市文联是1951年底的事情。林斤澜认为老舍是一个智慧过人、知人知世的人。1955年反胡风之前,老舍的心情可说一片蔚蓝。他每年两次把文联的同人叫到他家聚会。一次是菊花开了,赏菊。还有一次是他的生日。聚会都要喝酒,他家有很多酒,汾酒、竹叶青、伏特加。要喝什么喝什么,要喝多少喝多少。有一次拿出一瓶葡萄酒,炫耀是毛主席送的。老舍自己是好酒量,从来不醉。曹禺有一次大醉,溜到桌下,两只手还在空中抓划找酒瓶。1955年之后,这种事就少了,到了1959年“反右倾”,林斤澜就没有这类事的记忆了。
  林斤澜在《名著选读》中说:“老舍最后的日子是个研究题目,文章一写再写都值得。”他认为1966年8月23日那天是重要的,因为老舍次日出走,死在太平湖,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叙述。
  那一天,一个自称高干子弟的北大毕业生打了不少电话,叫人到文联大院里来。北京女八中的一群学生也来了,十五六岁,后脑支着两把小刷子,穿新旧拼凑的绿军衣,一律宽腰带,带铜扣。
  下午三点左右,院子里沸沸扬扬起来。文联和文化局同在一个院子,文化局那边先叫喊起来。文联会议室这边“学习”的人们屏声静气,翻张耳朵。当文化局那边大声叫揪名旦荀慧生时,只见老舍站了起来,脸上抽搐,甩甩手,嘴里啧啧几声,走出五六步,回头,坐下,木然。
  忽然,文联这边两扇门打开,外面几条嗓子叫道:“出来,出来……”老舍和大家鱼贯而出,毒日头里晒着。只见一群人围打萧军,作家管桦在人丛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好心人立即把管桦拽到人后。有人把萧军从地上拉起来,要他认罪。萧军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道:“服打不服罪。”
  接着,一批人被揪到“国子监”去批斗。文联被揪的,第一名便是老舍。傍晚回来,老舍单独被押进他的主席办公室,头包白绸水袖,白绸水袖挂着血迹,后脑又渗着血。他蹒跚走进屋子,却不坐办公桌,也不坐沙发。在沙发前边,背靠沙发扶手蹲下,蹲在地上。老舍当时的女秘书坐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为的是避免和老舍说话。而前段时间,她就写过大字报,说老舍在上海还有女人云云。
  天渐渐黑了,老舍又被架出来批斗。老舍从一天的猥琐里挣扎出来,他奋不顾身了:“我有话说”“我没说完”“我有话说”……有人发现老舍胸前没挂牌子,觉得大逆不道。很快就有牌子递到女红卫兵手中。女红卫兵往老舍头上套。那牌子吊着根细铁丝,又短,匆忙中,勒着耳朵,勒不下去,但还是拼命勒。老舍双手往上托铁丝,托出头顶,连手带牌子碰到了红卫兵的脸。于是,院子里一片哗然,只听见“打打打”的声音,花坛上女红卫兵噼啪打过去,男红卫兵跳上花坛噼啪乱打。老舍立刻矬下去,非跪,非蹲,是成团堆在地上。
  林斤澜说,革委会副主任浩然那时的确怕老舍出事,他打了不少电话,声称这样的人物,若是打死了,大家不干净。最后,来了两位警察。警察上了花坛,一左一右,站在老舍身边,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作用。只是全无表情,也无话说。老舍还蹲在地上,警察不去碰,也不看,最后还是革委会的人上去,拽起老舍,也拽过警察的手,算是完成了交给专政机关的手续。老舍起身还没有站稳,就对警察咧开肉皮,一笑。表面上看,这是皮笑肉不笑。可是叫人心里——用一个北京土字:“瘆”。
  从此,林斤澜再也没有见过老舍。
  林斤澜家里,保存着老舍写给他的两幅字:一是抄录毛泽东《七律·答友人》一诗:“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二是直幅的四个字。老舍对林斤澜说,纸是清初的纸,极好。字是这样四个字:“健康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