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上海最顽强的书写者:王安忆

作者:王 琳




  张爱玲曾说苏青“实在是伟大的”。这话用在上海市作协主席王安忆身上,其实也是不会错得太多。王安忆的伟大在于她对上海顽强的书写。她紧紧地抓住上海,这个或许是20世纪中国最具魅力的城市,并竭力要变成它的记录人和传言者。在《寻找上海》一文中,记忆里街道人群的不同脸相成了捕捉旧上海蛛丝马迹的方式。对王安忆而言,脸形是市街的标记,诉诸感官,唤起对城市不同角落的回忆。带点凶相的烟纸店老板娘的脸,忧伤的挑热水老头的脸,跛脚的失业青年的脸,这些形形色色的脸相交织成作者寻寻觅觅的上海。今天让我们走近王安忆。
  (编 者)
  
  作 家 档 案
  王安忆,当代作家,上海作家协会主席。1954年生于南京。1955年随母茹志鹃迁居上海。1970年赴安徽插队。1978年回上海任《儿童时代》编辑,后任中国作协理事、作协上海分会专业作家。1975年冬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发表成名作《雨,沙沙沙》。著有小说集《雨,沙沙沙》《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尾声》《流逝》《小鲍庄》,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黄河故道人》《流水三十章》《父系和母系的神话》《长恨歌》,散文集《蒲公英》《母女漫游美利坚》(与茹志鹃合集),儿童文学作品集《黑黑白白》,论著《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以及《乘火车去旅行》《王安忆自选集》等。其中《本次列车终点》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流逝》和《小鲍庄》分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长恨歌》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作 品 选 读
  上海是一部喜剧
  
  我将上海设计在舞台上。
  布景是写实的风格,细节比较繁琐,连墙壁上小孩写的骂人话都有。后门的门板上钉着牛奶箱,信箱,好几个电铃,铃上贴了十条胶布,写着“张”或者“李”姓。空调的落水管很仔细地顺到落水管边上,一起放下来。空调上方,爱惜地罩着绿色玻璃钢的雨篷,或者条纹布的伸缩雨篷。当然要是老房子,这种老房子功能外露,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那是做什么用。所以可以不要空调,而是木百叶窗,可以活动的,必须做得十分到家。盖下来,可想见屋里一片森凉,翻起来,则是一条条的光,亮亮地进去。
  街面上的店多是小店,楼上可住人,从后门进去,前边是门面。米店,油酱店,碗店,针头线脑店。服装店是一间一间的,门面不大,里头坐个老板娘,放下熨衣板在熨衣服,玻璃门上贴了招聘雇员的告示。总之,张一眼就知道,这店里的内情。但是推门进去,还是有私密的气息。收银的账台上,也是写字的桌上,放了写了半页的信纸,算了一半的家用账,顾客还是朋友的名片,谁给的几块糖果,小孩子的照片,奶嘴,男人的烟盒,女人的发网卡子。门前的行人大多面熟陌生,走过来走过去做什么,也大致知道个差不多。不过是从来不搭讪的,保持着矜持的态度,很严肃,各有各的大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
  服装要讲究,这讲究不是说摩登,华丽,而是规矩。即便是到弄口搬是非,也要穿好了。上衣的拉链拉到领下两寸,裤缝是直的,皮鞋不必十分新,但必是擦亮,移了的后跟打上掌子。不要钉鞋钉,鞋钉有些像马掌,声音又太硬,有点替代品的味道。穿正经的西装也可以,对,就穿了西装,在门口“嘁嘁”地说闲话。而且,非要是男人,四十五岁朝上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打一点发蜡,双手插在裤袋里。女人家顶好穿碎花布的衣裳,颜色新一点,花色带些乡气。“乡气”其实顶女人气,而且,没有市井气。男人市井气些好,显得应变能力强,能对付世界,还有点草莽。流里流气,但不要油滑。女人却要“乡气”些,比较妩媚,又不是不顶事。她们穿碎花布的衣裳,家常的款式。头发还是不烫的好,打辫子,或者齐耳短发,斜挑了一边,别一个发卡。她们做什么呢?就做方才那时装店的老板娘。未婚的,就做前去应聘的雇员。慢慢学些生意经,再开自己的店。她们穿什么鞋?脚样好的,穿布鞋就很好,横搭绊,或者,70年代,流行过的,中间系鞋带。千万不要穿塑料拖鞋,最粗鲁了。无论男女都需瘦,不能有赘肉。但不是广东人那样的精瘦,也不像农人,体力上的劳作形成的瘦,而是有些像知识分子,有智能生活的那种瘦。
  说话呢,以上海话为主。上海话里,苏州和宁波两种口音可以偏重些。这两种口音就像阴和阳,一个女性化,一个男性化。但却要倒过来说,前者男人说,后者女人说。这样男人就比较善叙事,娓娓道来,耐心好,又有些缠不清。方才说的市井气里,再夹些抒情的气质,减去些俚俗。女人说,说一口宁波腔上海话,就风趣和活泼了,否则,怕是要有些呆和乏味,就没意思了。而这里的女人,都要有意思,性情要俏爽一些,也就是妩媚的泼辣吧!
  这些男和女,在一处上演的,必是喜剧无疑了。剧情呢,大致是像《新民晚报》“蔷薇花下”栏目刊登的那种。比如有一老伯,去迁他亡妻的骨灰,想到他亡妻是个喜欢热闹,广交朋友的人,便考虑会把旧邻鬼魂带到家中来,回家中转时,特意将骨灰放门外自行车上,不让野鬼进房,不料骨灰盒却叫小偷偷去,当作个万宝箱。又有一壮年男子,为试验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如何,在家蒙了白被单装死,好听老婆哭几声,却吓着放学回家的独生子,转身没命地跑,便起身追赶,叫:无须跑!自然越追越跑,终至跌跤破头,夫妇再带孩子去医院包扎。再则,一售票员见一少年乘客携一猴子上车,十分激动,诚请多坐一圈车程,他可允其免票。还有一妇女立于车内,有儿童站起让座,称她“阿婆”,坚执不就座,待有人称其“小姐”,则欢天喜地地坐下,等等。就要是这一类的,你可说是荒唐,荒唐就是荒唐,可是带劲!勃勃然的,出些小洋相,又无碍于你我。是不登大雅之堂,可本来就是“大世界”那样的人多又杂的戏院子,小舞台上的戏。说喜剧也许太过郑重,那么就是俗话说的:滑稽戏。
  配乐可以不拘泥,哪个时代的流行曲都可以,只要是流行,人人会唱,尤其是那类雅一点的,甚至悲一点的。比如“梁祝”的“小别重逢梁山伯”,比如“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比如“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在我的心中,我的心中”,重点是在后边半句,是小流氓在街头对了过路的阿妹唱的,还有,一张旧船票能否搭上当班的客轮之类。滑稽的人生里,也是含有世事的苍茫,但决不因此而凄凉下来,而是热心热肺热肚肠。
  总之,我就喜欢上海的谐谑成分,所以,要我来想象上海,就是把这些单挑出来,放大,突出,拼接,搭起来。
  
  【思考板】
  王安忆用漫画式的手法描绘她眼中的上海及上海男女,每个细节都在她笔下“放大,突出,拼接”,让读者真正走进了上海,走进了上海市民的内心世界。学习王安忆的这种写法,试着描绘一下你所在的城市及城市里的男女。
  
  风月三篇(选一)
  
  型
  中国人的脸型和西方人的不一样,比较宽和平。西方人的脸是用立体的块,垒起来,凸凹鲜明。而东方人,尤其是那种蒙古脸型的,就是线勾出的轮廓。所以,中国人的脸其实是很忌讳化妆的。脂粉很容易地就抹平了脸上细微的起伏对比,看上去面目划一,都很像月份牌上的美人。我估计,月份牌上的美人都是依着化过妆的脸临摹的。粉白的面颊上两片腮红,白和红都很匀净,然后,秀眉红唇。多少是有些像一副面具,是个木美人。事实上,中国人的脸是十分敏感的,在沉静的表面之下,有着千万种表情。这些灵敏的神经大部分集中在鼻翼上方,眼睑以下,以至颧骨之间的部位。这一个区域是较西方人更为宽阔的,西方人几乎是不存在这个平面的区域,他们的面部从鼻梁很迅速地过渡到颧骨,他们的表情是由这些大的,肌肉与骨骼的块垒运动而体现的。所以,他们的表情就比较夸张,强烈和戏剧化。而中国人的表情区域则是在鼻翼处到颧骨之间的平面,可以说,绝大部分的微妙的差异都是来自这里的。然而,似乎所有的化妆技术都是热心地将这一片泥墙似的抹平,抹光滑,于是,一切表情都被掩埋了。这个部分是有着细腻的凸凹,肉眼几乎看不见,但这却构成了一种情调。一旦消失,脸就木了。
  还有,眼睑和唇部,这也是微妙的部分所在。方才说过,中国人的面部轮廓是线描式的,线描的精微最为典型地体现在这两个地方。中国人的单睑和重睑都相当精致,唇纹也是精致的,富于情调。还是化妆术害了它们。眼线,眼影,还有唇线,粗暴地覆盖了它们纤细的笔触。所有的区别都被取消了。这些现代化妆技术法重新画了一张脸,这张脸就像是那种傻瓜照相机照出的照片,没有影调的深入浅出,只是一张白脸上的眼,鼻,眉,嘴。
  中国人的脸大体分为南北两种。北方,通常是那类蒙古种的脸型。南方,则是越人的型。我估计,会不会是受戏曲脸谱的影响,而戏曲脸谱又是受中国地理政治的影响,蒙古脸型似乎是被视为正宗。荧幕上的英雄,大多是宽脸阔腮,浓眉直鼻的形象,有些类似京剧里的黑头,俗话所说:平头整脸。其实,越人的型,是更富于戏剧性的。这种型,更为敏感,因为肌肉的块面比较紧凑,复杂。而蒙古型的,多少有些一览无余,比较简单。鲁迅先生的脸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从他的照片来看,面部的影调很有变化,层次较多。眉棱,颧骨,鼻凹,下颏,组成略有冲突却最终协调的关系。骨骼比蒙古型要突出,但和西方人的骨骼的表现不同,那是形成整体结构的块垒,而在这里,只要比较少肉,线条就有了锐度。然而,在荧幕或者图画上,人们却不由自主地,总是容易将他描摹得肌肉丰富。这样,是不是以为比较接近英雄的型?结果却是,浑圆,面部带上了“木”相。中国人的脸,稍稍有那么点偏差,就“木”了。这就是这种型的微妙之处。
  1998年11月28日上海
  【思考板】
  作家王安忆善于从面相角度透视其背后的文化背景,政治地理环境。《型》文比较了中西脸型及中国人南北方脸型之间的差异。细读原文,找出这些差异,并归纳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
  
  超 级 链 接
  ●王安忆谈当代作家
  有几个男作家的作品我很喜欢,他们的作品中有一种“温柔”的特质,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感。比如张炜、张承志、史铁生、台湾的陈映真,还有西方的米兰·昆德拉等。最好的作家都具有这种情感,无论男女。还有莫言、余华的作品。莫言的作品有一种辉煌的感觉,余华作品的语言非常有情感,其实里面充满着痛苦。
  需要说明的是,我判断作品的好坏从来不以深刻、价值观念的先锋为标准,而看感情是否饱满。当代中国作家的深刻性,即理性的力量不够,但当他们充满感情去写时,真是情深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