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安塞腰鼓

作者:刘成章




  一群茂腾腾的后生。
  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高粱地。他们朴实得就像那片高粱。
  咝溜溜的南风吹动了高粱叶子,也吹动了他们的衣衫。
  他们的神情沉稳而安静。紧贴在他们身体一侧的腰鼓,呆呆地,似乎从来不曾响过。
  但是:
  看!——
  一捶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百十个斜背响声的后生,如百十块被强震不断击起的石头,狂舞在你的面前。骤雨一样,是急促的鼓点;旋风一样,是飞扬的流苏;乱蛙一样,是蹦跳的脚步;火花一样,是闪射的瞳仁;斗虎一样,是强健的风姿,黄土高原上,爆出一场多么壮阔、多么豪放、多么火烈的舞蹈哇——安塞腰鼓!
  这腰鼓,使冰冷的空气立即变得燥热了,使恬静的阳光立即变得飞溅了,使困倦的世界立即变得亢奋了。
  使人想起: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使人想起: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使人想起: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尔后最终永远明晰了的大彻大悟!
  容不得束缚,容不得羁绊,容不得闭塞。是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
  好一个安塞腰鼓!
  百十个腰鼓发出的沉重响声,碰撞在四野长着酸枣树的山崖上,山崖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只听见隆隆,隆隆,隆隆。
  百十个腰鼓发出的沉重响声,碰撞在遗落了一切冗杂的观众的心上。观众的心也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也是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的豪壮的抒情,隆隆隆隆的严峻的思索,隆隆隆隆的犁尖翻起的杂着草根的土浪,隆隆隆隆的阵痛的发生和排解……
  好一个安塞腰鼓!
  后生们的胳膊,腿,全身,有力地搏击着,疾速地搏击着,大起大落地搏击着。它震撼着你,烧灼着你,威逼着你。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它使你惊异于那农民衣着包裹着的躯体,那消化着红豆角角老南瓜的躯体,居然可以释放出那么奇伟磅礴的能量!
  黄土高原啊,你生养了这些元气淋漓的后生,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搏击!
  多水的江南是易碎的玻璃,在那儿,打不得这样的腰鼓。
  除了黄土高原,哪里再有这么厚这么厚的土层啊!
  好一个黄土高原!好一个安塞腰鼓!
  每一个舞姿都充满了力量。每一个舞姿都呼呼作响。每一个舞姿都是光和影的匆匆变幻。每一个舞姿都使人颤栗在浓烈的艺术享受中,使人叹为观止。
  好一个痛快了山河、蓬勃了想象力的安塞腰鼓!
  愈捶愈烈!形体成了沉重而又纷飞的思绪!
  愈捶愈烈!思绪中不存任何隐秘!
  愈捶愈烈!痛苦和欢乐,生活和梦幻,摆脱和追求,都在这舞姿和鼓点中,交织!旋转!凝聚!奔突!辐射!翻飞!升华!人,成了茫茫一片;声,成了茫茫一片……
  当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地寂静,以致使人感到对她十分陌生。
  简直像来到另一个星球。
  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
  
  赏 析
  
  这是一首生命的赞歌,力量的赞歌。
  在文章里,安塞腰鼓,并非只是单纯地在作为人类生命力量的一个载体、一种象征;其自身,就是人类生命力量的凝聚物,最充分、最彻底的表现。这样,作者自然要倾注下全部的热情与笔力,予以歌之、颂之,一歌二颂难以尽致,则有三歌之、三颂之。
  在作者笔下,几乎分不出哪是形式与内容,又哪是客体与主体,两者真正地获得了无间的统一。
  不取拖沓累赘、沉闷疲软的长型句式,而多简洁有力、脆生响亮的短句;也没有冗长繁复的段落,一言两语即在自成起迄。
  大量地运用排比,排比的形式又力求多样:既有句内的排比,更多句与句之间、段与段之间的排比,又能连数而下,交错互出。
  不独直接地描写着腰鼓释放的磅礴能量,也从人的感觉、人的联想和群山、大地等周围环境的回响上,多方位地渲染着它的奇特效应。
  自始至终采用行进的、动态的描写,不作静止的形容,并使那人体的动作与腰鼓的声响,在共时态中互激互溶,合二而一,从艺术上组成一个表现着生命之源和力量之泉的整体。
  ——这一切形式上的追求,在文章中造成了一种快速跃动的节奏,炽热灼人的氛围,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恰与作者所要歌之颂之的人的生命力量相辅相契。
  安塞腰鼓,是属于黄土高原的。唯有生存于这方土地上的人群,才能创造出此等奇观,也才能凭借它而释放其内储的伟力。作者是陕西人。从其描写中,可以看到他对黄土高原和安塞腰鼓的无限神往与倾心爱恋。唯其如此,他也才能写得酣畅淋漓,曲尽其妙。
  这一篇,与乔良的《高原,我的中国色》,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说,乔良的作品,是对中华民族性格特征的总体性的把握,那么刘成章的《安塞腰鼓》,则是它的对象化和具体化。读者能把两篇作品一并阅读,相互比照,必将更深切地体察到我们民族性格的本色及其生命力量之表现。
  (金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