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志在鸿鹄

作者:李广德




  【名家档案】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1896年7月4日生于浙江桐乡县乌镇。这个太湖南部的鱼米之乡,是近代以来中国农业最为发达之区,它紧邻着现代化的上海,又是人文荟萃的地方,这造成了茅盾勇于面向世界的开放性文化心态,以及精致入微的笔风。他10岁丧父,由其母抚养长大。北京大学预科读毕,无力升学,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改革老牌的《小说月报》,成为文学研究会的首席评论家。接着他参与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筹建中国共产党,下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任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秘书。国共合作破裂之后,自武汉流亡上海、日本,开始写作《幻灭》《动摇》《追求》和《虹》。上层政治斗争的经历铸成他的时代概括力和文学的全社会视野,早期作品的题材也多取于此。左联期间他写出了《子夜》《林家铺子》《春蚕》。抗战时期,辗转于香港、新疆、延安、重庆、桂林等地,发表了《腐蚀》和《霜叶红似二月花》《锻炼》等。建国之后,他历任文联副主席、文化部长、作协主席,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1981年辞世。
  
  1910年春节过后不久,沈德鸿告别母亲,同一个姓费的表叔乘航船到湖州中学求学。他原想插进初中三年级,因为几何题目完全答错,只好插进二年级。但是就这样,他也跳过了初一年级。他在给母亲的信里写道:“教国文的先生姓杨名笏斋。他教我们《古诗十九首》《日出东南隅》……这比我在植材所读的《易经》要有味得多,而且也容易懂。杨先生还从《庄子》里选了若干篇教我们。他说,庄子的文章如龙在云中,有时见首,有时忽现全身,夭矫变化,不可猜度;《墨子》简直不知所云,大部分看不懂;《荀子》《韩非子》倒容易懂,但就文而论,都不及《庄子》。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先秦时代有那么多的‘子’。在植材时,我只知有《孟子》。”
  在体育课上,老师训练同学们“走天桥”“翻铁杠”,还要同学们扛上“能装九颗子弹”的真枪操练。沈德鸿身材矮小,走天桥时腿发软,翻铁杠又攀不上,扛上枪走不稳,踢足球只六七尺,常常惹得其他同学发笑。体育老师见他如此,就例外地准他免学。
  他这个体育场上的弱者,在学习其他功课上却是个佼佼者,尤以国文和英文成绩卓越,为同学们羡慕。他讲的那些小说故事,也使同学们着迷,不管大小同学,常爱围坐一起,听他讲述。
  学校曾组织学生自愿去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的展览。沈德鸿这次南京之行,大开了眼界:不仅第一次看到和乘坐了火车,而且第一次见到了大城市的建筑、人物,对“劝业会”展出的展品十分惊叹,真正感到我国地大物博,发展工业前途无限。
  湖州中学沈谱琴校长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大地主,在湖州很有名望。他聘请的教员大都是有学问的人,而他却从不到校。他购买真枪训练学生,用“远足”训练学生适应“急行军”,都有深意的。自然,沈德鸿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在晚年写道:“浙江出过许多人才。……仅仅民国以来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就可以列出长长的名单。……还有一些现在也许不为人所知的志士,在我记忆中却保留着深刻的印象。这就是湖州中学校长沈谱琴和嘉兴中学校长方青箱。沈谱琴和方青箱都是同盟会员。在辛亥革命时,他们把学生武装起来,占领了湖、嘉两座府城……”“湖州光复,却全仗湖州中学的学生军。沈谱琴也担任湖州军政分司。这是费表叔从湖州回来说的。”
  那天早晨,学生集合,听校长讲话。沈德鸿终于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沈谱琴。只见他陪着一位矮胖的老人来到肃立的学生们面前,亲切地对大家讲话:“我沈某做校长多年,但对教育实在外行。今天,我特地为大家请来了钱念劬先生。钱先生是湖州最有名望的人。他曾经在日本、俄国、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做外交官……”
  嗬,到过这么多国家!德鸿惊讶地伸了一下舌头,更认真地听沈校长介绍:“钱先生通晓世界大势,学贯中西。现在钱先生回湖州来暂住,我以晚辈之礼恳请钱先生代理校长一个月,提出应革的方略……”
  这位钱念劬先生,是沈德鸿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位大人物。在两星期一次的作文课上,钱老先生竟然不出题目,而是说:“你们大家就自己喜欢做的事,或想做的事,或喜欢做怎样人,写一篇作文。”
  沈德鸿过去养成了一种粘着题目作文的习惯,钱老先生这种教法,今天头一次遇到,因而一时感到茫无边际,不知从何处写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杨笏斋先生教过的《庄子·寓言》,他高兴起来了:我何不用“言于此而意寄于彼”的方法,也写一篇?
  于是动笔。大意是:一队鸿鹄在天上高高地飞翔,嘲笑下边仰脸看的猎人。这像是一篇寓言,有五六百字。写完后,加上一个题目:《志在鸿鹄》。因他名德鸿,意在借鸿鹄自诉抱负。“我这篇作文不知写得怎样?钱老先生会满意吗?”他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过去从未有过。不论是在立志小学做沈听蕉先生布置的史论,或者是在植材学校做张济川先生出的题目。但他仍然第一个把作文卷子交上去。
  第二天作文卷子发下来,沈德鸿的卷子上加了很多红点、朱圈。有几个字,钱老先生认为不是古体,给他勾了出来,又在旁边写个正确的。在卷子后边写的批语只有一句“是将来能为文者”。
  够了,这样的一句赞语足够了!沈德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在一个星期日,钱老先生邀请全校学生去他借住的“潜园”游玩。他拿出了许多欧洲国家的彩色风景画册,让同学们欣赏,还讲了他在国外见到、听到的一些趣事。少年沈德鸿心中的又一扇窗扉打开了。
  还是在植材小学时,他在作文中就流露出远大志向。“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是父亲留给他的警语。而他自己写的则是:“我党少年,宜刻自奋勉”,为使“我国民可以脱离苦海,而跳出专制范围,享自由之福”,必须“挽时艰,振国威”,“如能力行新政,以图自强,将驾欧美之上,为全球之主人翁矣”!
  写《志在鸿鹄》的这一年,沈德鸿15岁。
  他为了实现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宏大抱负,孜孜不倦地读书读报,接受爱国、自由的精神熏陶,吸取科学、民主的思想营养。
  他还跟着钱老先生的弟弟钱玄同(代国文教员),读史可法的《答清摄政王书》,念黄遵宪的《台湾行》:“城头蓬蓬擂大鼓……”背梁启超的《横渡太平洋长歌》:“亚东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抄文天祥《正气歌》中的句子贴在宿舍中的床头,引吭高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三年级上学期,沈德鸿向一个四年级的大同学学会了篆刻。一天,学校里的一些纨绔子弟组织一次会议,为保密起见,会前印了门票。一些思想进步的同学,要和他们斗争,但苦于无票入门。这时,德鸿想出了一个办法,仿照他们的门票刻了枚肖似的图章,印出了不少票子。进步的同学拿了闯入会场,展开斗争,把他们的会场搅散了。
  放暑假后,他回到家里,用父亲遗留下的旧石章,自己制了十几方印章,除刻了“德鸿”“雁宾”“T·H”“沈大”等姓名章外,还刻有“醒狮山民”“志在鸿鹄”等言志印。
  他把这些印章,或镌在书籍封面,或盖在《文课》(作文本)扉页,当作一面面镜子、一方方磨石,警醒、砥励自己上进、奋飞。
  (选自李广德《一代文豪:茅盾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