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乡关何处(节选)

作者:余秋雨




  我的家乡是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车头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读书,直到小学毕业离开。
  我所离开的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落。贫困到哪家晚饭时孩子不小心打破一个粗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地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这儿没有正儿八经坐在桌边吃饭的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上一张歪斜的木几,家人在那里盛了饭再拨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机会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地抡过,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把破碗补好。补过和没补过的粗瓷碗里很少能够盛出一碗白米饭,尽管此地盛产稻米。偶尔哪家吃白米饭了,饭镬里通常还蒸着一碗梅干菜,于是双重香味在还没有揭开镬盖时已经飘洒全村,雪白晶莹的米饭顶戴着一撮乌黑发亮的梅干菜,色彩的组合也是既沉着又强烈。
  这一带的丧葬地都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满山除了坟茔就是密密层层的杨梅树,杨梅收获的季节很短,超过一两天它就会泛水、软烂,没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来势汹汹,在运输极不方便的当时,村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子拼命吃。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上了山,爬在随便哪一棵杨梅树上边摘边吃。鲜红的果实碰也不会去碰,只挑那些红得发黑但又硬扎的果实,往嘴里一放,清甜微酸、挺韧可嚼,扪嘴啜足一口浓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颗随即又按唇而入。这些日子他们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杨梅饱人,家里借此省去几碗饭,家长也认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时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红浅绛,活像是从浴血拼杀的战场上回来。母亲并不责怪,也不收拾。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退,把衣服在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孩子们爬在树上摘食杨梅,时间长了,满嘴会由酸甜变成麻涩。他们从树上爬下来,腆着胀胀的肚子,呵着失去感觉的嘴唇,向湖边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边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杨梅收获季节赤脚下水还觉得有点凉,但欢叫两声也就下去了。脚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和陶片……经过湖水多年的荡涤,边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细细打量,釉面锃亮,厚薄匀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捧着碎片仰头四顾,默默的山,呆呆的云,谁也不会回答孩子们。孩子们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后侧腰低头,把碎片向水面甩过去,看它能跳几下。这个游戏叫做削水片,几个孩子比赛开了,神秘的碎片在湖面上跳跃奔跑,平静的上林湖犁开了条条波纹。不一会儿,波纹重归平静,碎瓷片、碎陶片和它们所连带着的秘密全都沉入湖底。
  我是1957年离开家乡的,吃过了杨梅拜别上林湖畔的祖坟,便来到了余姚县城。我 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杨梅,一包梅干菜,活脱脱一个最标准的余姚人。一路上还一直在后悔,没有在上林湖里捡取几块碎瓷片随身带着,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