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独语东北”的作家:素素

作者:楚红晖




  在作家素素的眼里古老的东北是一本尘封的书,没有多少人乐意去翻开它;是一眼深井,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打捞它的底细。那里的山是白的,那里的水是黑的,那里的风是黄的,雪像种子一样发芽,春天像白驹一样来去匆匆。生活在繁杂喧嚣的都市里,她怀着无数次的追问与遥想,终究有一天揣上了饱蘸深情的笔墨从城市的某个角落走向整个东北。以她自己深深的体验与敏锐的嗅觉去触摸东北大地的每一根脊梁,每一缕脉搏。今天让我们走近作家素素。
  (编者)
  
  【作家档案】
  素素,女,1955年生于辽宁。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大连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大连日报高级编辑。散文《北方女孩》于1989年获“全国青年散文大奖赛”银奖,《佛眼》于1994年获“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1996年,获“第四届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2002年,其散文集《独语东北》获中国“首届冰心散文奖”。已出版散文集《北方女孩》《女人书简》《素素心羽》《相知天涯近》《与你私语》《独语东北》《女人心绪》《佛眼》和《欧洲细节》9部。
  
  【作品选读】
  
  留在江边的故事(节选)
  素 素
  
  母亲与父亲一生中只有一张合影。
  …………
  我不知道在母亲的心里居然珍藏了这么美丽哀伤的故事。
  那是1950年农历七月的一天。天阴着,母亲去河边洗衣裳,已将那衣裳浸进河里,忽见枣房村大木匠扛着家什过河,对母亲说他要去通化看儿子,儿媳也去,要过江打仗了。母亲一听,说我也去。她从河里捞起湿衣裳就回家收拾。母亲向大伯借钱,大伯不借。又向奶奶借,奶奶说,你哥同意我才借。母亲便去求大伯,奶奶终于借给母亲40元。那钱只够坐车住店的。
  母亲着急忙慌,穿了件镶靠色边的青土布大衫,青土布裤,袜子也没来得及穿,光脚提着鞋去追大木匠。那年姐姐小管儿才5岁,母亲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她趴在后园的墙头上哭。雨下起来了,遍地是白,河水也涨了,母亲跑了十几里地才追上大木匠和他的儿媳。这时,正路过姥姥家门口,母亲站在院外喊,妈,我去通化啦!也不管屋里的姥姥听没听见,又钻进雨中赶路了。
  三个去看儿子看丈夫的人,在大雨中跑着,过河时扯着手,水是齐腰深的。好不容易赶上了从大连开往沈阳的那趟火车,上车以后补的票。晚上到了沈阳,没有去通化的火车,于是就找一个店住下。那是一铺泥炕,炕席破得连不成个儿。炕上只有一床被子,三个枕头,被和枕头都是变了色的白。三个人开始时谁都不盖那被子,天亮一看,三个人盖了一床被子。母亲说,儿媳妇和老公公盖一床被子,还加上我这个外人,真臊死人了。这件事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父亲。
  早晨起来,每人买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吃了,换乘去通化的火车。大木匠照着儿子写的地址,一直把她们带到一条江边。后来我知道那是浑江。一位老者,摇来一铺炕大的木板子,没有沿儿,载着三个人过江。没想到刚上岸就遇见了父亲,那时他正要和一个士兵进城买东西。母亲呆呆地看着他,父亲第一句话却说,你来干啥?母亲扭头就要走。父亲第二句话又说,小管儿怎么没领?母亲说,没顾上!父亲说,我不信,她肯定死了。母亲立刻封住父亲的嘴。
  父亲的军营就在浑江岸边,他把母亲安置在一间锅炉房里住。部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赴朝,父亲是五班长,他得与战士住在一起,只能偶尔来和母亲相聚。母亲从去了就没出屋,也不知道大木匠和他的儿媳住哪里。去探亲的家属毕竟少,母亲怕那些官和兵看见她而想家,就天天守在那个不开火的破锅炉房里。父亲不在的时候,锅炉房里来过一个六班长,他是庄河人,大高个子,媳妇没来看他,父亲让他来和母亲聊天。父亲照相时戴的手表,就是借他的,母亲穿的那身军装,也是借他的。母亲说,六班长人很朴实,那么好的一个人,后来死在朝鲜了。母亲居然没问过他叫什么名字,父亲平时只喊六班长六班长的。
  分别的日子到了,部队马上要开拔到集安,从那里过鸭绿江。母亲说,咱去照张相吧。父亲却又想起了他那五岁的女儿小管儿。她刚出生,父亲就当兵走了。任母亲怎么说,父亲一直不相信小管儿活着。母亲说,管儿跟我吃老了苦,三岁那年家里分家,娘俩没吃的了,跟我去李官村要军属救济粮,三十多里山路,她走不动我也抱不动,就在后面踩她脚后跟,踩一下她就能疼得跑几步,就这样走到了李官村。我不好意思向村民政张口,就在门外教她怎么说,小管儿进去就学我的话,说得张民政直掉眼泪,给了一袋米一袋面,还给找了头驴驭回家。
  父亲立刻哭了,说,要是管儿真的活着,你回去就寄张照片给我。
  夫妻俩抱头大哭起来。哭完了才去照那张今生今世唯一的一张合影。
  母亲走时,大木匠早已走了,儿媳却不走。母亲一个人坐上了火车。车走到梅河口,她看见我那也当志愿军的大舅站在站台上。再一看,我大舅是来送我的姥爷姥姥和小姨。原来他们也到部队来探亲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在一列火车上相遇,一路都在哭,哭得不能说话,哭得一天一夜不吃不睡。
  从通化回到家,母亲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的姐姐小管儿照相。仍是没有钱,母亲就卖给老于家姑奶奶一条蓝土布裤衩,然后带上女儿去熊岳城照相馆。照完了相还剩了点钱,母亲便给姐姐买了一只大螃蟹吃。母亲说,那张照片后来辗转寄到父亲手中了,那时他已经去了朝鲜。不过,战争结束,解甲归来,家里人却从未见过那张照片,或许它就在战火里遗失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姐小管儿活着,上了前线的父亲也活着。我总觉得父亲能活着从朝鲜回来,是我姐姐小管儿的那张照片给的力量。要知道,他守过上甘岭呵!
  我在电话里学母亲当年的样子喊,妈,我去通化啦!还记得那是哪家照相馆吗?母亲会心地笑笑,回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家照相馆的名字,只说在江边上,屋子不大,照相的是个老师傅。
  于是,我一到通化,就沿着浑江边找照相馆。通化已是今天的通化了,是山城,也是江城,江两岸一色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我满街找年老的人,向他们打听1950年的照相馆。老人们迷起眼睛,陷入回忆。一位卖咸鸭蛋的老者说,那时候只有一家公私合营的冯家照相馆,那人的外号叫冯三斜,现在房子已经拆了,人也早没了。
  我想,当年炮火连天时,冯家还在给那些保家卫国的战士照相。如今和平了,他却如往事一样消失了。他能否想到,当年他按的那一下快门,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意味是多么深长?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的。把每一个瞬间拉长,就是故事。原以为我把父母的故事都打捞完了,想不到还有更精彩的。记得《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说,女人的心深如大海。我的母亲,你还有什么没说呢?
  这张没有底片的老照片,现在被我翻拍放大了四张。母亲留那张老的,姊弟四人各一张新扩印的。虽然父亲胸前的志愿军军徽已经模糊,但一看就知他是我们的父亲。母亲今天是白发苍苍了,但那张照片,却让我们永远有一个年轻而美丽的母亲。
  
  凯旋门
   素 素
  
  来到巴黎,不可能越门而过。尤其是这座门,它站在沙佑山丘的最高点,站在星形广场的正中,巴黎最美的那条大道一直通到门下。你绝对绕不过它,而只能走向它。更重要的是,这座门与一个巨人的名字纽系在一起,与一个时代的风烟和荣辱萦绕在一起,虽然有门而无扇,你不由自主地就会用目光去仰叩它。
  巴黎有许多座大大小小相类似的门。它们像一颗颗美痣,星散在巴黎雪白的肌肤上。其实它们并不是那个人以及那个时代的原创,而是一种发扬光大式的模仿。凯旋门最早的诞生地是罗马。在罗马斗兽场附近,我看见过那座古老的君士坦丁凯旋门。公元315年,君士坦丁大帝为最终战胜自己的敌人马森齐奥,建了这座凯旋门。那是人类的英雄时代,胜利不仅需要精神的狂欢,还需要以物质的方式彪炳。君士坦丁凯旋门上面铭刻的字迹,至今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浮雕人物的伟大表情和姿态,也好像呼之即出。精美的科林斯式柱子,虽支撑了近两千年,却让君士坦丁凯旋门始终以一座门的姿态,站立在古罗马的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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