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苦雨

作者:周作人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
  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
  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
  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
  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
  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
  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
  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
  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
  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
  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
  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
  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
  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
  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
  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
  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
  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
  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
  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佢们”俩,
  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
  “佢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
  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
  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里已经不很
  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
  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
  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
  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
  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
  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
  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
  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下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
  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
  桌上写的。
  这回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
  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
  去,实在很有点冷,但是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见小孩们玩的
  很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
  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
  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们往高亮桥去钓鱼钩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
  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
  是荒年之兆罢,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
  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灭此
  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
  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
  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
  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
  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
  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
  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
  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私事,此外别无意
  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
  外”的事罢。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周作人的散文多作闲谈体,追求的是自然而隽永,是富有艺术意味的闲谈,虽取材极平凡琐碎,但一经他的笔点染,就透出某种人生的滋味,有特别的情趣。《苦雨》的“苦”,正是周作人颇为标榜而又刻意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他有一名诗:“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他所吟哦的苦,乃是苦茶之苦,需苦得颇有姿致而又雅韵十足,这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他恬淡超脱的生活情趣,成了一种高雅文化的象征。
  郁达夫说过:“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份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之后,还想翻转来从头再读。”读罢《苦雨》,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