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窗外有金粟

作者:郝永茂




  中秋夜晚,桂魄当空,清辉水一样从窗棂间渗了进来,洇漫在房间的地板上,渐渐地扩散。伴随着这洇漫的月色,一丝儿若有若无的香气钻入了我的鼻孔,烟一样缭绕在心扉间,过滤掉胸中的浊气,令人神清气爽。我站起来,端着翻开的书,追随香味儿来到窗前。窗外一树金粟婆娑,月光柔幔一样从它的头顶披挂下来,青黑中缠绵着银辉。金粟那锯齿般的叶子,把月光锯锉成碎片,洒落我一身的银辉,地上和书上也是斑斑点点。风霜摇落的时节,金粟花香正弄得浓郁,似乎要将我整个儿地淹没。
  第二天上班,一脚踏进办公室,浓郁的金粟花香便把我带进了如梦似幻的境界。我疑心是昨晚窗外的金粟花驭风而至。然而,当目光和桌上的一枝金粟花邂逅时,我呆住了,继而直奔过去。桌子是老师办公的,淡黄色;中间安排了一个玻璃杯,半杯水。一枝金粟花,尺来长,斜立在玻璃杯中,粟米般金色的花瓣簇拥在枝叶间,气息暗透,香满了整个办公室,连同人们的惊喜和目光。
  猜疑和惶恐将一天的时光拉拽得细长。下了班,我急忙向窗外的金粟走去。软软的秋风送来金粟的香气,一阵浓过一阵,裹卷牵引着我,直直地走向金粟。金粟站在我的面前,不再是月光下那般朦胧娇羞的模样。它高过我的头顶,茶杯粗细的腰身,枝桠横斜交错,蓬勃成一团青黑的雾。雾中的金黄,或孤藏枝头,或簇拥桠间,或连缀成一片,浓密疏朗,自然天成,仿佛是丹青高手的随意挥洒。我迷醉于金粟俊朗潇洒的姿态,任目光尽情地在那枝叶间徜徉游移。赫然间,我看见了金粟折断的枝桠,一枝,二枝,三枝……蒙蒙的水光若隐若现在断折处,仿佛是委屈的泪。
  办公室里的金粟枝渐渐地多了,枯萎的被扔到窗外,蓬勃的被带了进来。金粟花香气漫溢,香满了秋天的日子。然而,窗外的金粟枝却渐次少了,那些花蕊簇拥的枝桠一枝又一枝地被折断带走。它们开的花多,馈赠的香多,却被摧残蹂躏得格外厉害。当严霜层层铺盖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枯枝败叶和凋零的冷香便被清扫一空,人们似乎忘记了金粟花和伴它而来的香喷喷的日子。只有那窗外的金粟,依然孤立地站立在那儿,枝残得不成了体统,仿佛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只有影子知道、只有风能懂得它那簌簌的声音诉说的委屈。那些无花和少花的枝桠们,兀自在树端青黑着,繁茂着;零星地点缀在枝桠间的花瓣,被风拂下,在空中潇洒出一条美丽的弧,叩响在花池的塄坎上,淡淡的余香又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小学的路上,也有一树金粟,灰黑的树干碗口般粗细,高丈许,葳蕤的枝叶遮蔽了天空,在地下投下偌大的一团阴凉。它独立于退休深居的尹老师家院内,据说是尹老师自己年轻的时候移植的。每当金粟花开的季节,随着金风的吹卷涡旋,花香便漫溢到村子的角角落落,就连我们的书包里都装满了花香。不知足的我们,趁着皎洁的月光,偷偷地爬上金粟树去折花,放哨的玩伴眼睛瞪得贼亮。好不容易溜下树来,手里攥着偌大一蓬金粟花,正嘻嘻地笑着转身,尹老师却挡住了去路。我们的手脚顿时像抽了筋一样瘫软。然而,尹老师并没有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呵斥我们。他和我们一起坐在金粟树下,轻拂我们的头,问这又问那,还教我们背关于金粟花的诗句。直到夜深家长找来,我们才带着那束他赠送的金粟花回家去。从此,我再也没有去折过尹老师家里的金粟花。多年以后,尹老师去世了;奇怪的是,那棵金粟也仓促地陪着他走了。
  直到现在,尹老师的那棵金粟还蓬勃在我的记忆深处。每当金风送爽的时候,我踏着月色回到老家,仿佛依然能闻见那时而淡雅时而浓醇的金粟花香。它涤荡着我的肺腑,过滤走我的烦躁与无奈,打磨净我生活的污渍和尘垢,把我引领到一个清清纯纯的人生胜地。
  遗憾的是,我没能记下尹老师教给的诗句,也没有领悟他当时的良苦用心。数载过去,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宋代欧阳修的《谢人寄双桂树下》:“有客尚芳丛,移根自幽谷。为怀山中趣,爱此岩下绝。晓露秋晖浮,清应药栏曲。更待繁花白,邀君弄芳馥。”在反复地吟哦中,我似乎领悟到了当年尹老师寄寓给我们的深意。可惜呀,可惜太晚了!我不禁汗颜!
  尹老师和他的金粟虽然走了,却是那样完整地活在我的精神窗里;窗外的这棵金粟虽然活生生地立于我的眼前,却竟是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我知道,来年的春天,折残的金粟枝又会长出新芽;待到金秋,它依旧会含芬吐芳,把整个的秋季和人们快活的日子香透。到那时,这棵把孕育了一年的芬芳无私地馈赠给人们的金粟,是不是伤残依旧、泪痕依旧呢?桂魄当空,我寄情思予明月。唯有月辉轻洒,山川沉寂,窗外的金粟静默。
  
  郝永茂,语文教师,现居湖北保康。本文编校:李凤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