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我的外公外婆

作者:李继红




  去年七月带孩子出去旅游,到凤凰时,先生发来短信,问我昨晚梦见了什么,我说梦见你了呗。先生说没有别的,我说没有。等我从凤凰回到家,先生才告诉我,我的外公走了。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老人去了。
  外公就这样没有预兆没有声息地走了,他让挚爱的他的亲人倍觉伤心,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让我永远深深地怀念他。
  外公有五个孩子,母亲、大舅、二舅、小舅和小姨。外公是农民,辛劳了一辈子,等他年龄大了,实在下不了农田,干不动农活了,这才和千千万万年老的农民一样靠儿子赡养,而且是由儿子们按年或是月轮流赡养着。记得前年中秋节,在父母那儿和父母聊天时得知外公正轮到大舅家,大舅家不远,我对父母说接外公过来玩吧,父亲说那你给你大舅打电话吧,大舅接了电话也很高兴,说还是让你外公拿主意吧。电话里传来外公宏亮的声音,我为他老人家感到高兴,但外公说他年龄大了,出门不方便。我有一点儿遗憾,父亲接过电话,只三言两语外公就同意过来了。唉!我体会到了老人做人的艰难!父亲亲自去将外公接了过来,见到外公我很高兴,仿佛又回到孩提时代,围着外公问这问那。外公说,我病了,你大舅妈接到电话就往老家赶,连她换洗的衣服都带上了;孙媳妇们每次见面都不空着手,带的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我说是你老人家做的好,当年他们出外打工,你一把年纪了还帮他们照料田地。外公说是呀是呀,可我现在老了,不能干什么了,都85岁了,快要入土了!我说外公你声音这么宏亮,身体这么硬朗,你能活到100岁的!这虽然是我最诚挚的祝愿,但毕竟只是祝愿,尽管如此,外公还是乐了!只为他曾经细心照顾的外孙女的祝愿!不到一年那个面容慈祥的声如洪钟、身体硬朗的外公就这样走了,我不能接受,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
  外公他不曾远离我,他仍带着慈祥的微笑向我走来。
  暑假到了,外公来了,我不需人吩咐,自管自地收拾好换洗的衣服,将写了一半的暑假作业扔在一边。吃了午饭,就像小鸟一样蹦蹦跳跳随外公上路了。外公居住的寨子我叫他外公寨,寨外有一条河叫外公河,河水清澈,水流潺潺,河的南岸有一片银色的沙滩,滩外是芦苇,自东向西绵延好几里,夏日里,芦苇站成了绝色佳人,煞是好看。纤腰细腿,娉娉袅袅,翠绿色的裙带在风中飘舞。紧挨着芦苇的是一望无际的沙地,沙地上总是种着诱人的花生。花生熟了,人们要趟过小河去收摘。外公就带着我穿过那片花生地,拨开芦苇,走进河床;我们踩着软绵绵的沙滩来到河边,外公脱去鞋子,挽起裤腿,背着我一步一步地挪过那条外公河。过了河往北走五十步,就能清晰地看到一架棚屋矗立在地头,那是看瓜人的屋,外公就是看瓜人。看完瓜屋转身向东再走两百米就进了寨子,这两百米真可谓风光无限!左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右边是自留地,农家用它种红彤彤的辣椒,紫莹莹的茄子,脆生生的黄瓜,水灵灵的萝卜,冬日里还有一人多高的绿皮儿的甘蔗。我和外公一边走着,一边就听见从庄稼丛里、自留地里传来的招呼声:“小老表来了,稀客!”外公在寨子里的辈分比较高,不少头发花白的老人都叫我老表,别人这样热情地打招呼,一方面是欢迎远方的客人,一方面也是对外公的尊重。这种尊重在晚上表现到了极致。农家吃饭一般都比较晚,等我们吃完饭,收拾停当,已是晚上八点钟了。外公在油灯里加满油,将灯芯挑大了一些,然后把灯放在神台上。外公又把家中所有的椅子、凳子整齐地摆放在堂屋的两侧。刚做完这一切,屋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就来了一屋子的人,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外公坐在众人中间话不多,但大家都爱听他说。一直到深夜,人们才渐渐散去。这样的聚会在外公家里几乎每天都有,在没有电视消遣的年代,它成了人们消夜的主要方式,现在想来是多么的温馨啊!
  早上起来,不见了外公。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外公回来了,他带回了猪肉、红枣等寨子里没有的东西,原来外公一大早赶集去了。匆匆吃完早饭,外公戴上草帽又要出门,回头对我说我去看瓜了,寨子后的二外公等我去换班,怕是等着急了!要是在家闷,你和小姨一起去发预防药。小姨那时刚高中毕业,队里就派她做给社员们发预防药之类的轻松活儿。中午时分,老远就看见外公回来了,火辣辣的日头底下,他光着头,赤着上身,草帽夹在腋下,上衣胡乱地搁在草帽上。他径直走进堂屋,招呼我说快来看,看外公给你带回什么了。外公将草帽放到饭桌上,拿开衣服,两个白胖胖的甜瓜赫然出现在眼前!我说外公这可是公家的东西呀,外公说谁让你是外公的外孙女呢。小姨不无醋意地说,小东西,你真是不识趣,我们可从没享受过。
  在外公浓浓的爱意中,暑假转瞬就要过去了,外公送我回家,我依依不舍,还没启程,我又在盼望下一个暑假的到来。
  后来上中学了,功课紧了,见外公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但在紧张学习的间隙,尤其是在学习上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外公,想到在外公寨度过的一段段美好时光,在那一刻,外公曾给予我的爱,就变成了希望,化作了力量,一路助我前行。我最终没有让外公失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学校。
  接着是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我按照前人留下的套路一步一步走进人生最繁忙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以努力工作、抚养孩子的名义,我忙碌着,心安理得。等有一天再见到外公时,我突然发现竟疏远外公那么多年,我惭愧、自责,可外公却是一脸的恬然、淡然,那神情仿佛在说理当如此,这让我感到不安,但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外公看我的眼神儿,那不是我熟悉的眼神儿,它让我感到陌生。我有一种近似绝望的感觉,我知道外公彻底放飞了她的外孙女!在他的眼里,他的外孙女翅膀硬了,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了,不需要他再将她护在他的羽翼下了。何况当地还有一个风俗,外孙女出嫁后是不认外公、舅舅的,因了这个风俗,外公将不会到我的家里来,一次也不会,事实也正是如此。虽然我和我的父母都不拘泥于风俗,但外公离我是越来越远了,我感到无限的悲凉!外公年龄大了,我无法改变他,也不想改变他,因此,也就越发觉得童年的那段时光弥足珍贵,我悲哀地将它打包封存在记忆的深处,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呀!
  听母亲说,外婆在世时,外公和外婆的感情很好,在外公那一代人中是少见的。外婆去世时,外公老泪纵横;外婆去世后,外公没有再娶。得到这样的怀念,外婆应含笑九泉。
  外婆去世的那一年,我八岁。八岁的我清晰地记得外婆去世的那一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我和母亲冒雨去吊唁。等我们赶到时,外婆已躺进刚刷了油漆的棺材里,黑黑的油漆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昏黄的灯光下,我有一点儿恐惧,有一点儿想吐的感觉。只听见有人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外婆了,我小小的心里有点酸酸的,但没有流泪,我只想尽快离开那间停了棺材的屋子。小姨那时正上高中,闻讯赶回来,她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不让人将棺材下葬,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和小姨一块大哭!
  外婆去世太早,我对外婆的记忆大多是听来的,印象不深。唯独一件事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板上,我要用一生的岁月去铬记它。
  那年我多大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外婆想我了吧,她让外公把我接了过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外婆还一心想要拿最好的东西给她的外孙女吃,这得多难为她老人家呀!记得花生就算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了,那时舅舅家孩子多,而家中储存的花生相对来说又少,为了让我多吃一点儿花生,她老人家就颇费了一番心思。她悄悄地把我带进柴屋。乡下的柴屋往往是紧贴堂屋的山墙搭建的,比堂屋略小,外婆家的柴屋位于堂屋的东面紧靠院墙,里面放有柴禾、农具之类的东西,有点儿像现在城里的储藏室,闲人是不常去的。进了柴屋,外婆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筲箕炒过的花生来,笑着对我说这是外婆专门给你留的,吃吧。当着外婆的面我吃了吗,吃了多少,外婆看了高兴吗,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外婆出去了,她总是很忙。不光出去了,她老人家还从外面将门锁上了,屋里顿时暗了下来,我当时就有点儿害怕,但又没敢说,外婆走远了,我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哪里还有心思吃花生,我只好在那里熬着,后来我终于熬不住了,使劲地用小手拍那扇门,但没人听见。恐惧陡然升级,我就越发使劲地拍门,也不知拍了多长时间,终于被一群路过这里的小孩子听见了,他们叫来外婆,我听见了外婆慌乱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外婆埋怨自己的声音。瞧这该死的记性!外婆自责地说。等外婆打开门,她的外孙女已成了一个泪人。几十年过去了,外婆的形象已淡得记不清了,但这件事却清晰地留在我记忆的底片上,随着岁月加倍清晰。现在每当我走在黑夜里,感到茫然无助时,我常常会想起这件事,想起外婆,眼前就有了光明,心里就有了温暖。
  外公走前,我没守在他的身边;走后也没去吊唁他。这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但现在我也不能为外公做些什么了,事实上我也从没有为外公做过什么,对于外公,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这也是外公的愿望,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外公和外婆能够恩恩爱爱,一如三十年前尘世间的那样。
  
  李继红,语文教师,发表文章多篇,现居湖北襄樊。本文编校:晓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