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余光中诗歌中的古典美

作者:甘 敏




  余光中是新诗中的现代古典派,“上承中国古典和英国浪漫派诗风,与二十年代中国抒情诗相连,并接受美国文学的启发,调和中西文化,纳古典于现代,深广透达,融会了多种文化而不离其宗”。[1]他的诗歌既富时代气息,又洋溢着古典浪漫情怀,给予现代诗歌焕然一新的面貌,字里行间闪烁着灵动的情韵和任侠之风。梁实秋称他:“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优秀作家们严肃探索的、在优秀作品中精心构建的文学格局,其核心内容,正是对古典文明精神的继承和传播。“艺术作品具有一个高于人类精神其他表现形式的巨大优越性,给予我们过去时代完全综合的景象,为我们提供只消看一眼就能把握的知识,把过去再现于生活之中。”[2]曾经走进内容空虚、表现晦涩、形式极端西化误区的余光中,带着迷途知返的忏悔,对现代诗重新作出了认真的审视,提出兼收并蓄的文学主张。他努力寻找着古典与现代之间沟通的桥梁,一面沉醉于古典沉郁瑰丽的氛围,一面潜心作着现代感悟和破译,向复杂躁动的现代觅见一种古典精神。
  以《莲的联想》为转折点,诗人进入了他创作的“新古典主义”时期,旨在以古典的中国文学来传递诗人的情绪,来弥补现代的缺憾。《莲的联想》融合古今中外之美,风格平静淡薄,语言清丽悠远,声调铿锵,构建出东方古典空灵澄澈的境界。这时的诗人“既反传统于先,又反西化于后,身历了两次的修正,无论对前者或后者都有了比较客观的安全距离”(《天狼星仍嗥光年外》)。
  当然,融铸古典与现代,消化东方和西方,并非如伊格尔顿“历史变化就是系统内固定元素之间逐渐的重新组合和重新排列,没有任何事物的消失,他们仅仅由于改变了与其他元素的关系而改变了形状”[3]那种消极被动、无所作为的恒定的继承,而是在“提炼”古典精神的同时“纯化”现代秩序,让古典精神在现代传承中成为继续创新的酵母。余光中说:“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中国化的现代诗。这种诗是中国的,但不是古董。我们志在役古,不在复古;同时它是现代的,但不应该是洋货。我们志在现代化,不在西化。”(《古董店与委托行》)这种融汇交流的结果,不但是对前代固有的传统精神的继承和弘扬,更是对后代新传统的创造和暗示。在拥抱传统中,获取现代新的灵感和激情,创造新的语境,让古典为活生生的现代所包容。
  余光中的现代诗,加入了对历史沉积的审思,从而使主题得以深化,在意象、语言、韵律等方面,继承的同时进行了积极的选择、建设、剥离和创新。
  
  一、古典的意象
  
  余光中的诗歌,借助对有浓厚的东方特色的古老意象的吟咏,抒发远踞灜海鲸波深怀故土的乔木之思,体现难忘诗骚的文化认同和精神归属,笼罩着典雅的东方古典氛围。
  在余光中的爱情诗中,莲带着不可磨灭的古典东方之美凌波而来,存在于诗人的眼中、心中、梦中。“一位诗人,一生也只追求几个中心意象而已,塞尚的苹果是冷的,凡高的向日葵是热的,我的莲冷且热,宛在水中央……对我而言,莲是美、爱、神的综合象征。”(《莲恋莲》)在这一中心意象的诱惑下,诗人写尽今生之情,来世之约。以甄甄来唤莲,已生古典情韵,说爱情在唐代,在魏曹,在蓝田,在洛水,在洪荒,在记忆之内在记忆之外,时空之内时空之外,恍如神话传说,雅雅致致,凄凄迷迷。古典之美,被诗人化作形迹可循的古典之莲,与诗人心心相映,世世相约,纵使感伤也凄楚美丽。
  长江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在诗人那里,长江水黄河浪总在心中诗中风起云涌,翻腾咆哮。通过对长江和黄河铺张的描绘,发出“从河源到海口,奔放了八千里的长流/为何一滴,仅仅一滴黄浆/沾也沾不到我唇边”的苦叹,表现“白发上头的海外遗孤/半辈子断奶的痛楚”,家园意识和故乡憧憬在潮起潮落之间化作笔底波澜,对乡音乡情深深呼唤。
  提起母亲,诗人就想起江南,江南代表着一切温柔温馨,殷殷母爱,切切关怀,在诗人的想望之中。《春天,遂想起》一诗,燕花春雨、碧柳湖堤、杏花村、圆通寺,似梦似幻的古老意象,写尽诗人对江南的无限深情,无限向往,归之不得的无奈与惆怅跃然纸上。
  诗人还对古典素材加以借取和运用。《寻李白》写李白之狂、之雄、之豪、之奇,豪情万丈。《夸父》对古典神话加以改造,体现民族精神的坚韧与悲壮。《白玉苦瓜》通过对历史文物的鉴赏和观察,表达诗人对古典文化的理解和矛盾复杂的心情。对诗人来说,白玉苦瓜一方面是作为象征而存在的,另一方面又作为媒介而存在,它联系着诗人对历史、自然、文化、艺术,对苦与乐,灾难与幸存,过去与未来的哲学沉思,既是对艺术的体验又是对人生的体验。
  总之,作者对意象的选择体现了作者不甘心落于平面,更不甘心止于古典作品的白话版的精神,从而使古老的东方意象开掘出新的意蕴,既有古典血缘,又展示出现代风貌。
  
  二、典雅的语言
  
  余光中对古典和现代诗歌的语言进行了谨慎而严密的剖析和思考,与文学面对面的相遇,面对面的撞击。他化用文言、欧化语、佛经、旧体诗词及其他诗词,酿就耐人寻味的委婉缜密、典雅回环的艺术效果。特别是对古典汉语进行现代变革和组合,使其表达能力拓深加宽,字词之间,顾盼生情,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如树林之交柯,汁液流转,一叶动而百枝摇,文采闪烁,生机盎然,极富张力和弹性。
  诗人总是用古典文学的词汇语式、修辞手法为现代语言增添悠久深远的意蕴。如《幻》中,“坐莲池畔/怔怔看莲,也让莲看/直看到莲也妩媚/人也妩媚,扪心也有香红千瓣”,化用李白“相看两不厌”,辛弃疾“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得心应手,起落裕如;《诀》的起篇“何时将你的石榴裙,像孔雀挥扇/在芳草地上,旋开华丽”,从唐诗“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中化用;《烛光》中,诗人接着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弹起了自己“看蜡炬成灰/不久我们亦成灰”的锦瑟;《见桂义斯》中,“偏是落花的季节又逢君/海景纵好非江南的风景”,化用了杜甫“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多得数不清的古典诗词被余光中恰到好处的运用在诗歌中,如盐之溶于水,鱼之相忘于江湖。《风铃》好似现代版《关雎》,《碧潭》恍如李清照《武陵春》的转世,随处可见而又不动声色的暗藏在字里行间的典故,细腻温润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真正活生生的语言是优美而奇趣迭出的。余光中仿佛是一个语言的魔法师,兔起鹘落,游刃有余。狷狂之处,似惊涛骇浪不可抑制;平淡之时有如平湖秋月,雅致明净中略带忧伤。《松涛》《坐看云起》语言冲淡平和如晨烟暮霭,《初春》《灵感》语言清丽出尘如晓风修竹,《天狼星》《黄昏》语言孤凄荒寒如西风古道,《五陵少年》《白玉苦瓜》语言汪洋恣肆如惊涛骇浪,诡谲多变,出神入化。
  余光中还善于把平凡朴素的词语,安排在意想不到之处,让它陡起突兀奇诡的强烈光芒,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灵光。如他把心跳形容成“高高低低的风铃”(《风铃》),把风拂古松视作弄响“千弦的翡翠琴”(《松涛》),说珍珠是“珍贵的日子”、“晴天的露珠”、“阴天的雨珠”、“牵挂心头的念珠”(《珍珠项链》),说音符“深可没踝”,是“淋漓而又凄迷”的音乐雨,是“不知道伤不伤心的月光”(《音乐会》),说爱情“凄厉而冷”,可以“风化为多孔的怪石/豹立在月光下”(《第七度》),可谓鬼斧神工。在语言魅力的充分浸润之下,他的诗歌左右逢源,举重若轻。
  
  三、节奏化韵律
  
  读余光中的诗,只觉得朗朗上口,气韵生动,这是作者在吸收民歌和古典诗词的格律营养基础上创造出的独特风格。
  民歌形式。余光中创作伊始,就十分注意民歌这种表现形式,他的早期作品,如《扬子江船头曲》,每段末尾,都用“嗨哟,嗨哟”的号子加强诗歌的节奏感,并且在副题上标明要用四川音朗读,可见他对民歌有着深入的研究。他的许多作品,如《民歌》《越洋电话》《乡愁》,都采用民歌的形式,复沓回环,一唱三叹。
  音韵重叠。余光中的诗还往往通过音韵的重复来谋取古典的情调,诗中韵律重重叠叠、反反复复,产生连绵不绝、一音百响的听觉效果。对现代诗来说这种音韵的重叠是一种新颖的创造。《摇摇民歌》中,“摇撼”、“摇船”、“摇回”、“摇篮”、“摇醒”,如水波推动湖面,悠悠扬扬,荡荡漾漾,一浪一浪催送推涌。《布谷》一诗多用仄韵,“咕”、“苦”、“鼓”、“古”散布在每段的结尾,给人以满耳都响着布谷嘀嘀咕咕叫声的错觉,从而让乡愁的愁之极、痛之切,浓得化不开。《梅雨笺》“要将春泥/踏出多少个足印/才能接上/你纤纤的足印”,“多少指纹/接我的指纹”,一反一复,一呼一应,诗句更加圆润,诗意也更加缜密。
  当然,余光中诗歌蕴含的古典美,表现出他对一直困惑着新诗的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进行了探索,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他的诗歌还存在着许多缺憾。如他似乎并不十分关心现实社会,缺少对现实世界的参与意识。尽管对生命热烈追寻,对人生认真思考,对自己进行哲理反思,仍摆脱不了理想与现实脱离的困境。但总的说来,余光中的探求和努力,仍为中国诗歌的健康发展,提供了一些可资借鉴的范例。
  
  参考文献:
  [1]《文学奇人余光中》 伍立扬北岳文学出版社
  [2]《科学的生命》 乔治·萨顿(美) 商务印书馆
  [3]《二十世纪西方文艺理论》 伊格尔顿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甘敏,中学语文教师,现居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