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论《阿Q正传》的模糊语言

作者:胡三如




  小说不以曲折的情节取胜,而是看重作品的写意性与抒情性,独创出一种诗化的境地。鲁迅先生的代表作《阿Q正传》,是一篇解读不尽的佳作,其中重要一点便是遵循了写意这一我国传统艺术的重要表现法则,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讲,模糊语言的恰当运用起着相当的作用。
  
  一
  
  写意要求文艺家抓住并突出客体与主体相契合的某些特征,以表现文艺家对现实生活的审美评价及审美理想,抒写文艺家的主观情感、意兴,而不是写实地再现客观对象。写意性自然是文学艺术作品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正因为如此,《阿Q正传》也遵循这一法则,具备这一特征。
  模糊语言是现代语言的一个分支。所谓模糊语言,主要是指由模糊词或模糊词组所引起的,表示内涵、外延难以明确确定或精确确定的语言。形容词、概数词、程度副词和一部分时间名词、时间副词属于模糊词。受形容词、程度副词修饰或限制而组成的词组,就是模糊词组。此外,有些修辞格,像比喻、夸张、借代、比拟、双关、反语、象征、虚化等,之所以能适应特定的情境,增强语言的表达效果,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们都具有模糊色彩。就拿比喻来说,最贴切的喻体,也不能完全代替人们对本体的认识。尽管人们可以借助喻体把握本体事物,但这种把握都带有相当的模糊性。因为喻体与本体毕竟不是同一事物,彼此有着质的差异。
  显而易见,模糊语言是相对精确语言而说的,它的主要特点就是模糊不清,即具有不确定性、不精确性。因之,一方面,借重它,可以不对所表现的客体进行描绘,从而腾出精力“抒我胸中逸气”,主要表现自己的意兴和情感,以意率境,达到写意之目的;另一方面,不确定性,不精确性,带来了无限性、灵活性和多样性,从而给读者提供了联想和想象的充分条件,提供了审美再创造的广阔空间。这,正是写意性的主要功能。
  《阿Q正传》是怎样借重模糊语言来形成自己写意性的呢?
  
  二
  
  写意性要求人物刻画传神。
  晋代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认为“四体妍蚩本无关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唐朝司空图更进一步指出:“离形得似,庶几斯人。”(按:“似”即神合、神似)他们都要求抓住客体具有审美价值的个性特征,给以概括、提炼,描绘出客体生动而鲜明的神态情状,传达出对象内在的精神气质。
  模糊语言恰恰能做到这一点。请看《阿Q正传》对阿Q形象的描写:
  阿Q的身世是暧昧的,他无姓无名也无确定的籍贯。阿Q“似乎是姓赵”,但在受了赵太爷的一个嘴巴和“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的一顿训斥后,就被剥夺了姓赵的权利,未庄人也以为阿Q“大约未必姓赵”,因此人们终于无从知道阿Q究竟姓什么。至于阿Q的名和籍贯也“有些决不定”。而且,阿Q除了姓名和籍贯的“渺茫”之外,他先前的“行状”(经历),也是“渺茫”的,没有人知道阿Q从哪里来,曾经做过什么,阿Q自己也从不提起。人们也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才会记起阿Q,其实记起的也并不是阿Q这个人,则是他的做工,而一有空闲,人们就把他忘却了。没有确定的姓名籍贯,没有固定职业的阿Q就这样住在土谷祠里,过着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赤贫生活。可见,阿Q完全是无缘无故地被抛到了这个人世间,他面对着一个陌生、荒凉而又冷酷的世界,缺乏生存所必需的物质资料和存在标识,割裂了来到未庄之前的所有历史,处于没有人生经历的无根状态里。这些模糊语言所表现出的不确定性,也正体现了阿Q作为生命个体的存在的不确定性,透示出存在的荒诞性。
  这本已十分可悲,但是尤其令人痛心的是,阿Q对来自统治阶级的残酷迫害竟然麻木健忘,自轻自贱,自欺自慰,甚至用欺侮弱者来发泄自己被别人欺压的不平之气。作者展开对阿Q的主要性格特征“精神胜利法”的刻画,如对头上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写他被欺辱时由打人到怒目而视到自轻自贱。阿Q被赵太爷打了之后,反而因此“得意了许多年”,原因就在于中国人从来如此,他们景仰强暴,视人压迫人为当然。作者在这里入木三分地表现这种十分可悲的变态奴性:阿Q竟然败在王胡手下,挨打的感觉,也是“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调戏小尼姑,“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记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这些片段,刻画了阿Q的畏强凌弱的性格。
  又如,阿Q向吴妈求爱,被赵秀才用大竹杠教训了一顿,过了一会,他听见外面有声音,一看是吴妈在那里哭闹。“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太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冒犯了吴妈之后,也是“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赵秀才的大竹杠;而阿Q参加革命的原因则是“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但是“忽而似乎有了主意”,去革了静修庵的一回命,并且学着盘起了发辫之后,却突然感到“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阿Q在现实中处处用这种法宝取胜,这种“精神胜利法”如同麻醉剂,麻醉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使他不能认识自己所处的悲苦命运,过着奴隶不如的生活,至死也不觉醒。
  上述的这些阿Q形象的刻画,都是模糊语言,不是模糊词或者模糊词组,就是模糊色彩的修辞格。作者没有用工笔精雕细琢阿Q的五官身材、穿着打扮,而是抓住阿Q心理、气质等方面的特征,借重模糊语言予以渲染,一方面虽也表现了人物精神世界的麻木,但另一方面从更深层次上暴露了国民的精神痼疾。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对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独特感受。写阿Q着眼于启蒙,写出中国人的人生,主要是广大受剥削压迫的劳动人民苦难、悲惨而又愚昧的、落后的人生,希望改变这悲惨的人生,唤醒沉睡的民众。鲁迅塑造阿Q,是为了疗救这样病态的社会、病态的国民而发出痛苦的呐喊。而读者读了这篇小说后,接受了阿Q这个有鲜明个性而又包含深广的社会和历史内容的不朽的艺术形象,受到了作者独特感受的影响。正由于这个形象、这种感受是用模糊语言所塑造、所表达,朦胧虚幻,不即不离,令人捉摸不得,所以给读者的创造想象以极大的诱发力,人们尽可以根据对象的基本特征,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创造出自己心中的阿Q来。
  
  三
  
  写意要求描写委婉含蓄。
  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称含蓄为“隐”,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优采潜发”,“深文隐郁,余味曲包”。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论含蓄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他们都要求不直接表现立意,而希望运用委婉的手法,简练的语言,生动的画面,让读者通过想象和联想,体察作品深隐的寓意,具有余味无尽的艺术效果。
  《阿Q正传》处处使用幽默、诙谐的语言,进行讽刺、挖苦、调侃。或反语,或夸张;或大词小用,或庄词谐用。如阿Q被赵太爷打了嘴巴之后,“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下面几段都是采用这种手法。连姓、名、籍贯都渺茫的人,可见其地位之低微,其处境之悲惨,自不待言。最可恶而可笑的是,赵太爷蛮不讲理,他的所作所为,活脱脱地表现了一个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人、蛮横霸道的土霸王形象。作者运用这些模糊语言对不同对象进行讽刺,讽刺态度是不相同的。对于阿Q这样的被压迫者,他的态度是善意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讽刺;而对统治阶级的讽刺却是无情的,是匕首,是投枪,他要把这些丑恶的灵魂挂在十字街头枭首示众。其最终的目的就是撕下面具,揭露真相。
  又如:“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读后,经过咀嚼,一般人都会想到这是一段描写“看客如云”的场面。然而,写“看客”却通段无“看客”字样。这里采用了具有模糊色彩的象征手法,“狼”象征那些麻木的看客,不仅充当看客,也充当统治者刽子手的帮凶,一起来吃阿Q。这算得上“神余言外……终不许一语道破”了吧?算得上“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了吧?
  造成这种委婉含蓄效果的原因很多,模糊语言的运用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片,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写“看客”用一个象征,一个“似乎”,诱发了读者的想象力。人们在朦胧虚幻中,不但可以充分领略阿Q被杀的悲惨场面,更重要的,还可以领会鲁迅先生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重旨”意图:揭露“国民劣根性”。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阿Q正传》中对于模糊语言的成功运用,不仅增强了这篇小说的写意性,而且也使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得到了一种恰当的呈现方式。
  
  参考文献:
  1、贾立春《说唱艺术的写意性》(《艺术研究》1989年)
  2、薛金星《中学教材全解(高三语文)》
  3、申雅辉《略论模糊语言语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