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钱锺书论《阿Q正传》发微

作者:王明华




  钱锺书先生曾经说过:“有不少古代和近代的作品,读者对它们只能起厌倦的感觉,不敢作厌倦的表示。”①这大胆的言论,说出了多少读书人的心声和境地。笔者多年前读《西游记》、《源氏物语》,触目皆是的冗词冗句,不堪卒读,这种烦恼,“更与何人说”?
  但钱锺书先生作为“读者”,他不但敢作“厌倦的表示”,而且还“著诸竹帛”,公之于众了。例如贾谊的《过秦论》,那真不愧是“西汉鸿文”了,可那开篇的“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不正如钱先生所说的,是“词肥义瘠”②吗!
  钱锺书先生的学术著作,就已发表的看来,主要是以中国传统典籍为研究对象,似乎少见有对鲁迅的正式评论。但比较一下鲁迅和钱锺书二人,无疑是一件有兴味的事。
  众所周知,对鲁迅和钱锺书的研究,现在是都已蔚为显学了。鲁迅的文学与学术成就及其对于中国文化的意义,其重要性已是尽人皆知、不言而喻了,这里毋庸赘言。但记得王蒙曾经在哪里说过:托尔斯泰也不及鲁迅的“深邃”。言外之意是托尔斯泰也不及鲁迅的“伟大”。鲁迅如能伟大到为托尔斯泰所不及,作为中国人,这当然于我等“也很光彩”。而事实上呢,以鲁迅先生有限的二三十篇短篇小说,去比托尔斯泰的长篇巨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则虽使鲁迅再生,恐怕先生亦不会以为胜算在握的。至于钱锺书先生的成就,亦自“有大小‘佞臣’百十辈,吹嘘上天,绝倒于地,尊趺如璧,见肿谓肥”③,不俟我们来议论的。惟个人以为,钱锺书先生的文学成就固然不及鲁迅先生,但钱先生作为一位有创作实绩的作家,一位杰出的学者,如果他对鲁迅有所评论,我们姑且不论评论的正确与否——因为这是一个可以再探讨的问题——却并不必认为是“文人相轻”的意念在作怪的。郑板桥诗:“隔靴搔痒赞如何,入木三份骂亦精”,诚为箴言。
  据水晶《两晤钱锺书先生》报道,钱锺书先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访美时,曾应他人之问,发表对鲁迅的评论:
  “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短气’(Short-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curtailed)才好。”④
  对鲁迅的作品,看法可以见仁见智,对钱锺书评论鲁迅作品的看法,同样也可以见仁见智。即如钱锺书的上述言论,在我们看来,是很正常的评论,是他对鲁迅的个人看法,没有任何不恭之处。我们大可以不同意他的看法,却实在没有理由谩骂,作什么《钱锺书不堪比鲁迅论》。
  我们试看该论者对钱锺书的看法提出非议的理由:“众所周知,鲁迅是在责骂声中提早让阿Q‘画圈圈的’,许多人都嫌《阿Q正传》不够长,读着不太过瘾,钱锺书却说该删削一下,口气俨然教师批改学生作文。”这简直就是笑话,这“嫌不够长”的“长”和钱氏所说的“显得太长了”的“长”是一回事吗?就如该论者所言,“许多人都嫌《阿Q正传》不够长”,你可以人为的加长吗?譬如说我读《红楼梦》,嫌“不够长”,难道说该把它加长到二百四十回吗?在我读时,我一方面嫌“不够长”,就不能一方面同时嫌它某些地方“显得太长了”吗!
  就我个人看来,钱锺书先生对鲁迅小说的看法,尤其是对《阿Q正传》的看法,是颇具真知灼见的,因而也是值得重视的。我们可以尝试着作一些分析:
  首先,我们知道,作为一个创作家,鲁迅先生未曾写过长篇的作品。根据周作人、孙伏园、曹聚仁等鲁迅生前的友生的回忆,鲁迅曾经是有写长篇小说的打算的。⑤例如鲁迅多次对人说过想写关于杨贵妃的长篇。但是,他终究没有写成。有人尝试着对此作出分析,结论是鲁迅为了革命的文化事业,不能够分出更多的精力,以及他的英年早逝,使他最终未能完成长篇小说的创作。
  我以为,这些解释都不正确。众所周知,鲁迅生前亲密的友生中,如巴金、萧红等人,都是不足三十岁即写出了著名的长篇《家》(完成于1932年)、《生死场》(出版于1935年)。更有路翎,不及二十五岁,就写完了规模巨大的《财主底儿女们》(上部出版于1945年,下部出版于1948年)。因此,我们不能说鲁迅是因为英年早逝而没有完成长篇小说的创作。至于说鲁迅为了革命的文化事业,不能够分出更多的精力,理由恐怕也是不能够成立的。马克思能够花费十年的精力,静悄悄的躲在伦敦博物馆里写他的《资本论》,他是怎么分出精力来的?再说,难道与他同时代的柔石、萧红、茅盾等人就不曾为了革命的文化事业奋斗吗!况且,鲁迅日记里随时都有钞古书的记载,又何来没有精力之说呢?因此,我们或许应该说,鲁迅先生未曾写出长篇小说,是因为他在创作的实践当中,选择了短篇小说的样式,同时也适应了短篇小说样式,如钱锺书先生之所言:“适宜写‘短气’(Short—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
  其次,我们可以联系鲁迅先生写作《阿Q正传》的缘起与过程来看其是否“显得太长了”。根据《鲁迅日记》与曹聚仁《鲁迅评传》等书的记载,鲁迅的创作缘起于孙伏园的约稿。《阿Q正传》连载于孙伏园时任主编的《晨报副镌》的“开心话”专栏上。当时,孙氏每周或每半月来“迫”稿,鲁迅很以为苦。而一当孙氏有事离京,委他人代为主编时,鲁迅便迅速将其结束了。我们试想,如果孙氏未曾有事离京,在他的“苦苦纠缠”下,《阿Q正传》有没有可能延长了?恐怕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吧!从这些事实看来,或许我们可以说,《阿Q正传》并未如卢那察尔斯基所说的,“内容自在努力,朝着一定形式发展”。也就是说,《阿Q正传》受太多外在因素的影响。那么,已经完成了的文本中,结构有散漫处也是在所难免了。《阿Q正传》的创作过程中,有还“人情债”的因素,有商业作用的成分,这些是不争的事实。从刊物编辑的角度看,你可以说它短,从文学接受者的角度来看,我又未尝不可说它长呢?
  再次,也是最主要的,我们从文学文本的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说《阿Q正传》“便显得太长了”的。从《阿Q正传》问世以来,虽然一直是好评如潮,但也一直存在着对它的批评。正是《阿Q正传》杰出的艺术成就,以及对它的赞扬与批评,这些都共同使“阿Q”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最为显著的“关键词”。赞扬的话语我们不必说,对它的批评的言论,我们可以略加引证。
  周作人在《阿Q正传》发表完不久,就发表了《关于<阿Q正传>》,这篇评论文章是经过鲁迅亲自过目的。周作人在文中,既肯定了小说的价值,同时也对之有所批评。周作人说:“总之这篇小说的艺术无论如何幼稚,但著者肯那样老实不客气的表示他的憎恶,一方面对于中国社会也不失为一服苦药,我想它的存在也并不是无意义的。只是著者本意似乎想把阿Q好好的骂一顿,做到临了却使人觉得未庄里阿Q还是唯一可爱的人物,比别人还要正直些,所以终于被‘正法’了,正如托尔斯泰批评契诃夫的小说《可爱的人》时所说,他想撞倒阿Q,将注意力集中于他,却反将他扶了起来,这或者可以说是著者失败的地方。至于或者以为讽刺过分,‘有伤真实’,我并不觉得如此。”⑥从周氏的话看来,对这篇小说的批评包括两个方面:一般人“以为讽刺过分,‘有伤真实”’,周氏却以为缺点在于阿Q的性格不够协调。同时期的郑振铎也曾批评《阿Q正传》的结尾太仓促和料想不到,对此,鲁迅曾在《<阿Q正传>的成因》(《华盖集续编》)里作了答复。根据以上事实,学者林毓生的总结是“《阿Q正传》并非完美无瑕”⑦,“结构尚欠完美,有些地方色彩不够协调”。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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